蓝莓讲述：我扼杀了一段珍贵的“友情”

2017年03月24日 09:50:41
来源：凤凰时尚作者：蓝莓

我现在不知道刘燕身在何处，离我多远，但我宁愿相信，人的心灵真的可以相通！我对刘燕的忏悔，能够穿过千山，越过万水，传递给她。

蓝莓讲述：我扼杀了一段珍贵的“友情”

我常常会默默地徘徊在林中小路上，寻觅着儿时的足迹，无限怀恋地追寻着被时光流逝而带走的梦。

[本期关键词：怀恋]

我叫王靖华，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人上了年纪，都喜欢回忆往事。风雨几十年，一生中有过多少是非恩怨、苦乐悲欢，都已是过眼烟云，随着岁月的流逝，早已淡漠无痕了。今天，我在这里将心中埋藏了几十年的往事说出来，也算给自己解解压……

我在文中所述的故事，其时间、地点、人物都是我当年的亲身经历，刘燕、王素芳和本人王靖华都是真名。我现在不知道刘燕身在何处，离我多远，但我宁愿相信，人的心灵真的可以相通！我对刘燕的忏悔，能够穿过千山，越过万水，传递给她。她即使看不到这篇文字，也会感觉到我的心声。

一

1961年，我就读于长春市平泉路小学。我从小身体壮实，喜欢争强好胜。在那个崇尚个人英雄主义的年代，我每天和同学们舞枪弄棒，成了那一片儿的孩子王。在学校里，我虽然淘气贪玩，但凭点小聪明，学习上也能混个上中等。

我喜爱画画，是班级的宣传委员。刘燕是班级的文娱委员。她学习非常好，尤其能歌善舞，至今我仍能清晰地记得在学校文艺会演时，她身穿粉地儿白花儿连衣裙，摇晃着两条扎着红色蝴蝶结的小辫，边跳边唱 “小燕子，穿花衣”的样子。她性格开朗大方，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叫她小燕子。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和刘燕之间竟会发生那样一件令我难忘又令我愧疚一生的事。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大约是小学4年级的时候吧，有一天，在放学的路上，我和两个伙伴边走边闹，忽然看到前面不远处，刘燕和二班一个叫王素芳的女生被几个男生纠缠住。那时男女生之间很少来往，所以我不想多管闲事。可是看到刘燕她们求助的目光，我心中涌起一股豪气。不行！欺负我们班同学，不就是欺负我们吗？我们几个迎上去，叫他们好狗别拦路。那几个男生反骂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把帽檐往旁边一拽，这通常是我要打架的习惯动作。两个伙伴见状也把书包甩在地上。见到我们这架势，对方几个男生咬耳嘀咕几句，竟然都撒腿跑了。我们并未理会两个被解围者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抡起书包，吹着胜利者的口哨，回家了。

不久后的一天，我刚上完课间操回到教室，王素芳突然快步走到我桌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她递给我一封信，对我说：“别人给你的。”

下课后，我满腹狐疑地拆开信封，只见一张信纸开头写道：“敬爱的靖华……”信里大概内容是：她要和我交朋友。我扫了一眼信的结尾，不禁大吃一惊，落款竟是刘燕！随信还有一张精美的燕子图案的书签。至今，我都想不明白，刘燕怎么会那样大胆地用写信的方式和我交朋友。在那个年代，男女同学间还是非常封建的，除了同桌，男女生很少说话来往。那时，我对“朋友”一词的含义并没有太多的理解，我想，一定是刘燕看我在男同学中很有英雄气概，才上赶着来讨我的好、溜须我吧。不管怎样，这个班里最高傲的女生主动和我交朋友，我心里不免很有几分得意。于是，我很兴奋地写了封回信，还特意找来一块化石，在上面刻上“友谊”两个字。然后，我悄悄地把家里那套“北京全景图片”偷出几张，在背面按照给爱人写信的称谓，写上了“送给亲爱的刘燕”几个字。那时，我哪里懂得“亲爱的”三个字的真正含义呢？如今想来，真为当年的无知和幼稚感到羞愧汗颜。

我和刘燕的友谊就这样悄悄开始了。我在班级里一贯硬气霸道，对刘燕也是一样。有时，她弄到一张好邮票，总喜欢得意地炫耀给我看。只要被我看中了，我就会强行据为己有，或者是用别的邮票硬和她换。她心疼得直跺脚，也没有办法。

在她面前，我总是表现出一副英雄气概，不想，竟丢过一次很大的面子。那是腊月的一天，放学后，我到东北师大宿舍锅炉房拣煤核。那天煤灰里的煤核特别多，我挥动着二齿钩，不顾热气和灰尘，飞快地刨着。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扭头一看，原来是刘燕站在身后。她双手捂着冻红的脸蛋，惊诧地望着我。我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因为每次拣煤核，满脸的煤灰被汗水一冲，黑一道白一道，像个花脸猫似的。迎着她疑问的目光，我只好难为情地说，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家里只靠妈妈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弟几个过日子，生活很难……刘燕走上前，怜惜地拉住我，把一块洁白的小手绢儿塞到我手里。她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牵手。

这件事发生之后，我和刘燕的友谊又进了一步。有一天上早自习时，我忽然发现书桌里有几本练习本和一盒高级图画笔。是谁放的呢？是我那两个最好的伙伴？有时我帮他们做了什么事，他们也会给我“进贡”，但多是琉琉球（那时候叫琉琉）之类的，这次不像。我猜疑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刘燕，她神秘地一笑，冲我摆摆手。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收一个女孩子的东西，让我觉得很没面子，可我还是收下了，那时我真的很需要别人的帮助。

也许是为了回报吧，放学后，我偷偷地溜到老虎公园（老虎公园临着吉顺街和平泉路，离我们学校很近）的花圃，摘了一朵鲜花送给她。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种白色的花叫什么名字，反正闻起来特别香。我和伙伴们经常钻进花圃，偷摘花瓣塞进墨水瓶里，上自习时，打开瓶盖，整个教室都飘满了浓郁的芳香。

在我和刘燕的友谊中，记得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有一回刘燕送我一袋有着黑、红、白三色花瓣的琉琉球，我非常喜欢，可是还没等我的高兴劲儿过去，刘燕又可怜巴巴地冲我往回要那些琉琉球。原来，她把家里用来玩跳棋的一盒琉琉棋子偷偷拿出来送给我了，不想被她爸爸发现，催她物归原主。结果害得我多花了好几个琉琉球才从同学手中换回输掉的一个琉琉棋子。没想到过两天，刘燕又给我拿来一袋纸包的圆球，说：“送给你，做补偿。”我生气地说：“你怎么又把琉琉棋子拿出来了？”她笑嘻嘻地打开纸包，我一看，原来是一袋糖球。于是，我全然不顾男孩子的自尊，把那袋糖球一股脑儿地都塞进书包。她不满地说：“吃人家东西，都不说个‘谢’字。”过后，她依旧拿糖果、饼干给我，我也照样吃。其实，我嘴上不说“谢”字，但心里还是很感激她的。那个年代，我这样家庭的孩子，如果平时不是头疼脑热的，根本吃不到这些东西。难忘的往事，曾给我带来多少快乐啊！

二

我和刘燕的来往，完全是“地下”的，就连和我最“铁”的两个伙伴，我都未敢向他们透露一丝一毫。可是，我和刘燕的关系，终于还是被同学们发现了！那是一天中午，我和刘燕趁午休时间去老虎公园里玩耍。那时候，老虎公园不卖门票，可以随便出入，是我们这些孩子们的乐园。蓝天白云，小桥流水，草丛中、树林里，刘燕奋力地追捕着一只彩色的蝴蝶。望着她东奔西扑的样子，我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刘燕不满地白了我一眼，说：“你不帮我捉，还傻笑啥啊！”我戏谑她说：“看你穿个花裙子，跑起来自己就像个花蝴蝶！”她头一歪，顽皮地笑道：“我是蝴蝶，那你来捉啊！”于是，我们俩便在草丛中追逐嬉戏起来……而这一切，被几个也来这里玩耍的同学看见了。

现在想想，我们之间这种纯粹的友谊关系，放在今天究竟能算多大事呢？可是那时候，这件爆炸性的新闻在班级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霎时间，到处都是流言蜚语、到处都是讽刺挖苦。与我不对付的男生肆意编造、诬蔑我们在老虎公园的树林里如何如何啦，就连那两个跟我最好的伙伴，也不耻于我和女生的“好”，竟骂我是“败类”，而远远地躲开了我。我在同学中的威信没了，发号施令也没人听了，学习时也没人理我，没有人再跟我玩了，我完全陷入一种被排斥、被孤立的境地。

更可怕的是，这件事竟然被传到了外班，那段日子，我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就像一只过街的老鼠，难堪极了。我知道，要想解脱自己，只有彻底断绝和刘燕的友谊。想到刘燕那张明媚的笑脸，再看看自己眼下的孤独迷茫，我的心灵在痛苦中几经挣扎，终于，在令人窒息的口水中，我心中的良知之坝崩溃，做出了让我悔恨终生的错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应该发生在5年级的下学期——快期末考试的时候。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铃声响了，教室里一片杂乱，同学们纷纷收拾文具、书包，准备放学回家。没等几个同学走出教室，我便快步冲上讲台，用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刘燕是大贱×”几个大字，并当众撕碎了刘燕给我的那封信和那枚精致的书签。教室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了。我瞥了一眼台下的刘燕，她仿佛突然遭到了电击一样，呆呆地站立在桌前，手里的书包跌落在地上，清秀的脸上一片惨白。当时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落在她的身上，她仿佛成了一尊雕像。她那双惊愕的眼睛盈满了悲愤、屈辱的泪水，洁白的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霎时，教室里响起一阵唏嘘声和怪叫声。刘燕终于承受不住了，双手掩面、抽搐着双肩冲出了教室……

至今，我的脑海里仍然一个劲儿地重播着刘燕双手掩面、抽搐着双肩离开教室的画面，仿佛慢镜头一般，最后定格在她远去的背影上。

同学们在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散去了。那两个伙伴重又讨好地要陪我一起回家。我恶狠狠地赶开他们，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走出教室。

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堆满了乌云，我沿着平泉路，走过吉顺桥，不知不觉又走进了老虎公园。公园里有条小河，是从南湖流过来的，有五六米宽，但不深，只没过我的膝盖。河水很清澈，里面的鱼也多，在河边的涵洞里经常能看到一些“小麦穗”鱼游进游出。记得有一次，我和刘燕来涵洞口捉鱼。我蹲在河边，让刘燕伏在我身后悄悄地等着。鱼游出来了，刘燕急切地探长脖子喊着：“在哪儿呢，快让我看看！”说着，她往前一挤，一下子把我拱到水里。虽然河水不深，可是裤腿全湿了。刘燕连忙伸手拉我，我却捧起水，开心地向她身上泼去。她慌乱地掩住头脸，转身跑开，河边撒下一片欢笑声……

绕过前边的矮树林，我又走到“老虎洞”旁了。那所灰白的建筑是当年废弃的虎舍，这里是我和伙伴们经常玩“抓特务”的地方。一次刘燕听说我要带她参观“老虎洞”，显得很兴奋，那时没有女孩子会到这种地方来玩。“老虎洞”里阴暗潮湿，空荡荡的，其实真没有什么好看的。刘燕一进去就后悔了，急急地拉着我往外走。突然，阴暗的光线中窜出一条黑影，刘燕惊叫一声：“哎呀，狼！”一下子扑到我胸前。我慌忙把她揽在身后，拉开打仗的架势，再定睛细看那条跑出洞口的黑影，我长舒了一口气，拍了一下刘燕的肩膀，说：“别怕，那是一条野狗！”以前我和伙伴们在这里玩，经常会碰到这种到处乱窜的野狗、野猫之类的动物。刘燕惊魂未定，发现自己还偎在我身旁，脸色变得绯红。为了掩饰窘态，我调侃她说：“明明是老虎洞，哪有什么狼啊！”想到刚才的情景，刘燕禁不住难为情地娇笑起来。忽然，她歪着头问我：“要是真有老虎来了，你还敢保护我吗？”“那当然，”我一拍胸脯，“我是男子汉，我怕什么？”她甜甜地笑了。其实，她刚才的一声惊叫，早已吓得我一身冷汗了。

望着暮色中的“老虎洞”，我苦涩地叹了口气，心里骂着自己：“如果老虎真的来了，你一定会扔下她跑掉的。你不是男子汉，你是小人，你是叛徒！”这时，天空中飘起了雨丝，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缓缓地流下了我的脸颊。

一切都过去了，班级里又恢复了平静，我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我的心里空荡荡的，茫然无解。事后不久，刘燕就转学走了，再后来，听说她随家搬迁到南方去了。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记得一个伟人曾经说过：“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的。”何况我那时只是一个年仅13岁的不谙世事的少年呢！可是，为了摆脱自己的窘境，面对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我没有像个真正的英雄那样勇敢地挺身而出，去保护她，去担当一切，反而用背叛和侮辱这把无情的利剑，残酷地刺向了一个少女柔弱的心灵。我还有起码的良知吗？我这种卑劣可耻的行径，即使上帝能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也许，岁月的流逝已经冲淡了往事，可流逝的岁月能平复刘燕心灵的创伤吗？我深深地知道，无论我怎样地自责和忏悔，对她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对她的伤害是终生的。我不希求刘燕的宽恕，也不希求任何人的原谅，我只求自己的灵魂能够在对她的忏悔中，得到洗礼，得到升华。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喜欢去老虎公园故地重游。当年的老虎公园已经变成了现在的动植物公园。当年的猴山、老虎洞早已不见了踪影，山水树木也完全改变了模样。只有那条小河，依旧在潺潺地流淌着，仿佛在诉说着昨天的故事。我常常会默默地徘徊在林中小路上，寻觅着儿时的足迹，无限怀恋地追寻着被时光流逝而带走的梦。尽管那梦里留有不少的苦涩和痛悔，但毕竟还有那么多岁月永远也带不走的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