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年末,我(后)被选调到长春电业局当电工。 临行前,我与杨大娘、二丫头(右)和集体户温同学(左)合影留念
步入花甲之年的我,已经退休两年了。人一旦到了这个年龄,在享受安逸、清闲生活的同时,常留恋于回首自己的往事,甚至会重新审视和判断过去的是非恩怨。在我难忘的记忆中,就有这样的一个人,我与她相识相知不到五年,后来分手久别又时隔近四十载,可至今仍令我抱憾不已。
她,就是我在1969年到通辽县孔家窝堡公社孔家窝堡大队插队落户时,结识的当地农民杨大娘。杨大娘姓郭,名素珍,在她娘家弟兄中排行老三,生产队里的人习惯地称她为三姐或三姑。杨大娘其实并不老,我认识她时也就四十多岁,只是她丈夫的岁数比我父亲大,我才叫她杨大娘。
与杨大娘一家打成一片
我刚从天津上山下乡来到通辽时,初中二年级还未毕业,不到18岁。 由于自己在知青集体户里年龄最小、个头最矮、来户时间最短,集体户和村里的人都管我叫“小不点儿”。
本来我是投奔哥哥才选择到内蒙古插队落户的,因为哥哥早在前一年就来这里插队了。可由于父亲在“文革”期间遭到迫害患上了抑郁症,需要有人长期照顾,哥哥就暂时留在了天津家里。
我只身一人来到农村还不到三天,就开始跟大帮干农活了。 从未接触过农活,在家里又没干过重活的我,对当时的艰苦生活感到好无望、好无助啊!无论是在集体户里生活,还是在生产队里干活,我常常被人指指点点,好像干啥都受气似的,还没有一个地方能够“诉苦”。记得我第一次下地干活正好赶上刨茬子。 刨茬子离不开镐,而我的镐还是新的,没开刃呢,没法使。可是我不知道啊! 也没人告诉我这新镐需要先磨一下,开刃了再用。 可想而知,尽管我两手都磨出了血泡,却怎么也刨不下来茬子。
因为我不会干农活, 社员们笑话我是“半搭子”, 不顶一个成人用, 评工分时,都不同意给我记一等分。 我感到精神压力很大,心情也很沮丧。 那个时候,作为一个知青,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挣工分。
正是在这种境地和心态中, 一个名叫“二丫头”的人走进了我的生活。
二丫头其实是个男孩,比我小4岁,是杨大娘的儿子。 二丫头上面有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或许是家里人担心男孩不好养活,才给他起了这个乳名。他是真正的“半搭子”,但比我会干活。他把我的那个没开刃的镐拿回家,让他父亲给磨好了,还教我怎样刨茬子……
认识二丫头的时间不是很长,我就经常去他家串门了。他家在生产队里算得上是纯粹的贫农,不仅出身贫,家境更贫。在去他家之前,我就听说了日子过得很寒酸,但怎么也没想到会穷到那个份儿上。屋子的墙壁黑黑的,南大炕的炕席同地皮的颜色差不多,炕琴里的被子灰突突的还不齐整,过堂屋的锅碗瓢盆就随意地堆放着,每到临吃饭前才忙着刷洗。 连我也不曾想到,就是这样一户人家,后来竟宛如成了自己的窝儿。
虽然二丫头家既穷又破,但一家人待人热情真诚、朴实厚道,尤其是对知识青年,更是极富同情心,让人感觉特别温暖。杨大娘对我更是偏爱, 她家里要是做点什么好吃的,比如新鲜苞米下来了,赶上过节时称点猪肉了, 家里来个亲戚准备做好嚼裹儿了,都会让二丫头到集体户去悄悄喊我。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得了重感冒,吃不下东西,也干不了农活了。知道我病得下不了地,杨大娘很着急,就到赤脚医生那儿给我开药吃,还给我做了一大碗热乎乎的疙瘩汤。那时候细粮很少,她家仅有的一点细粮还是她在通辽市里的大女儿给拿来的。
我那时候小,又没离开过家,想家想得难受,在集体户又不好意思哭,就到杨大娘家哭。杨大娘像母亲一样安慰我:“你就把我这儿当家吧! 你要是哭病了,家里还不得为你操心啊?你好好的,多挣点工分,过年时也好给家里买点东西啊! ”
那个年代的生活水准本来就低,加上知识青年不会“过日子”,入冬前后集体户里就缺柴少菜了,连点儿咸菜、大酱都没有,每顿就发两个高粱面大饼子,难以下咽。通辽的冬天又特别冷,得戴狗皮帽子睡觉。 我实在受不了,就往杨大娘家跑。 她家的炕总是热的,她家也有咸菜、大酱可吃。
我们户里的同学时常对我说:“小不点儿,快去给大伙儿要点大酱、咸菜呗,这干巴巴的高粱面大饼子咋好往下咽啊! ”去杨大娘家里要些吃的东西, 似乎成了我的分内事。
那时候,许多知识青年都瞧不起当地农民,尤其是他们的穿戴。 杨大娘在给她孩子们做鞋时,偏偏也给我做了一双。我要是不穿,怕杨大娘生气挑理;要是穿吧,又怕成为集体户的笑柄。 所以,我常常在晚上洗完脚之后才趿拉一下。 就这样,户里的人还挖苦我说:“小不点儿还挺有人缘的呢,穿起‘四面城’(农家鞋的戏称)真的同农民打成一片了,哈! ”
因为“赌气”,我与杨大娘闹掰
就在我自己也认为同杨大娘一家打成伙、 连成片的时候, 我和杨大娘因为“赌气”,闹掰了。
1971年年末,我被选调到长春电业局工作。 从那时起,我连续三年都借休探亲假回天津过年的机会,先绕路回集体户,为哥哥领口粮。因为哥哥的户口还在农村,得把他的口粮领出来换成全国粮票,才能在天津买粮吃。从到粮库卖口粮,换成地方粮票,再到把地方粮票换成全国粮票,这些琐事都是杨大娘一手经办的。在杨大娘看来,她帮我做这些是天经地义的。
我和二丫头也保持密切的通信联系。杨大娘不识字,我每次来信杨大娘都要二丫头读给她听。 他们那边需要什么,我在长春这边也尽力帮忙。
那三年,我每次回去,都不住集体户,而是去杨大娘家住。我对她家就像对自己家一样熟悉。 那时我从长春到通辽五道木车站(一个只有一间房的小站)下车时,都是晚上,天已黑了。 从小站到杨大娘家有6里地,我摸黑也能找到她家,感觉就是奔自己家去了。每次去,我都是躺在炕上兴奋得睡不着,和杨大娘一家有唠不完的嗑,说不完的话。
那是1974年,我被选调到长春工作后的第三个年头。春节之前,我像往年一样,借休探亲假回天津过年的机会,又一次绕路先去了原来的集体户。我此次回农村,除例行看望杨大娘一家外,还有一项特殊使命,替我哥哥办理他的户口迁移手续。
我哥哥自从留在家里照料父亲,已经连续6年没有再回集体户了。 家里人考虑到哥哥的前途,便托人给他联系了一个挣工资的地方,到河北省中捷农场务农。
起初,杨大娘见我到来,是很高兴的,可她得知我要把哥哥的户口也给迁走之后,立马炸了!杨大娘的说法直截了当:“你们小哥儿俩这不是要和我们老杨家一刀两断吗?户口都办走了,还能回来吗? ”
她这么说是有前因的。 依稀记得,我当初选调去长春电业局工作时,通辽也正在筹建电厂,她对我说:“过几年有机会你就对调到通辽来,咱们娘儿俩还没处够呢!”我当时也答应她了。
或许她对我是否办对调的事情能够理解。 她觉得我尽管在外地工作,但每年毕竟还会回来一次, 因为我哥哥的户口在农村,所以杨大娘从没和我急过眼。可这次无论我如何解释把哥哥户口办走不是想绝交,我还会常来看她的,可杨大娘却说啥也不想听。她的态度很强硬:“你哥哥的户口迁不迁走你自己掂量着办! ”她撂下话竟不辞而别去外乡串门了,把我晾在了一旁。当时我就在她家里住,感到很难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我也很不冷静, 心里说:“给谁晾台啊!咋这么不理解人呢, 大不了井水不犯河水呗! ”
我办理完哥哥的户口迁移手续后,本来还能在农村多待两天的,可我竟也赌气地提前离开了杨大娘家。
回长春以后我也没像往常一样给二丫头写信,借此向杨大娘道个歉,或者向她好好解释一下。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年以后,杨大娘竟然离开了人世。
1975年春节,我回到天津休探亲假。 原来同我在一个集体户的同学来我家拜年时,问了一句令我非常震惊的话:“哎!你听没听说杨大娘死了?”杨大娘岁数并不大,身体又挺结实,她咋会突然故去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听说,杨大娘的二女儿背着家人搞对象, 最后嫁到了很远、很偏僻的一个农村。杨大娘咋拦也拦不住,结果一股急火攻心,突发脑出血离开了人世,当时只有五十多岁。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就连那个年都没有过好。一闭上眼睛,总感到杨大娘的身影在我身边晃悠。本来我以为,等我们的气都消一消,慢慢地还会通信联系的。不曾料到,我们彼此都不愿意先服软儿, 竟长达一年没有再联系;更不曾料到, 还没等到我们重归于好, 杨大娘竟永远地别我而去。 现在想来, 如果我当时能给二丫头写信, 好好解释一下,再给杨大娘道个歉, 或许还能够得到她的谅解。 可年轻固执的我,却自认为不论我如何赔礼道歉,杨大娘都会把忘恩负义的帽子戴给我, 干脆顺坡下驴算了,从此便杳无音信了。
自打知道杨大娘去世之后, 我曾经多年、多次地在梦中见到杨大娘。 令我不解的是,尽管每次做梦相隔时间挺长,但梦境中的情形仿佛总在重演。在梦里,我又回到了集体户,路过杨大娘家门口时,我是又想进去看一眼,又想溜个边绕开。 半路遇到的老熟人都问我:“你见过杨大娘了? ”见他们这么问, 我心里还叨咕:“杨大娘不是故去了吗?”有时梦中远远地看到杨大娘向我走来,可我似乎总是找由头躲避她,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
每次从梦中醒来,我都觉得自己的心好累。 我几次对老伴讲,这可能就是杨大娘在给我托梦吧, 我这辈子欠杨大娘的情太多了!说句心里话,除了对老伴,这话我同谁也不敢讲,生怕人家指责我忘恩负义,瞧不起农民,是无情无义的小人。尤其是随着自己事业有成、收入提高、年龄增长,这份歉疚的心情也越来越浓重,它已成为我此生无法解开的心结……
扪心自问, 杨大娘对我的帮助和关爱,何止是在物质和生活上?她在精神和心灵上给予我的温暖,更让我难以忘怀,并受益终生。至今我依然记得,那时无论遇到什么破解不开的愁事,我都是先去找杨大娘,向她诉缘由,渴望她给拿主意,并寻求她的宽慰和安抚。
知识青年选调,历来被人们视为人生的重要转折点,而我历经三次选调机遇,每次都是杨大娘给我指点迷津。第一次选调是内蒙古扎鲁特旗铜矿来招工。本来给我一个名额,可我去体检时,因长得瘦小,厂方不要。我感到很无奈,心情不好,杨大娘就安慰我说:“不去就不去吧, 那地方人生地不熟,又天天在地下干活,一旦出事故,就上不来了,还不如当农民呢! ”第二次选调是通辽毛纺厂招工,就一个名额,集体户给我了,最后却被大队的一个回乡青年给顶了下来,据说人家的门子硬。
这次选调挫折,对我的精神打击很大。 杨大娘也觉得我点儿背,特别请来一个算命先生在她家里给我掐算以后的运气。 当我第三次获得选调机会,而且面临着是否去长春电业局当电工的艰难抉择时(我从小就怕电,又有恐高症,而当电工得整天与电打交道,还得野外作业,我就害怕了,想放弃这次机会),又是杨大娘开导我,并帮我掌舵:“算命的都说了, 再有选调的机会,让你去淘大粪你都得去。电工的活可比淘大粪强百倍,你应该去。”
杨大娘还让二丫头陪我去通辽市体检,使我顺利地通过了人生的重要关口。那个时候知识青年选调的名额很少,每年也就是一两个名额,有人在农村待了七八年也没有一次机会。可以说,杨大娘不仅是我的恩人, 也是我步入社会的启蒙老师。
如今, 每当我打开相册, 看到我同杨大娘的合影照片, 内心都会受到一种谴责。 杨大娘对我恩重如山,我却对杨大娘无以回报, 这是多么有悖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古训啊!每当我看到反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电视剧,在潸然泪下的同时,也常常在内心里有一番忏悔。
我离开了农村,就没再同杨大娘交往, 这同“过河拆桥”、“好了伤疤忘了疼”有何区别?拍拍胸口问问自己, 纵然有更充足的理由和借口,我也摆脱不掉忘恩负义的事实。正因如此,即使没有外人鞭笞自己,我的良心也不会谅解自己。人生中最大的隐痛,莫过于良心的自责。我由衷地感悟到, 做人还是要像杨大娘那样, 热情、 真诚、 朴实、厚道。
我当时不理解杨大娘对我迁移哥哥户口的想法和态度, 觉得她的反应过于强烈,甚至有些不可理喻,后来年纪大了才慢慢地理解了杨大娘。她那样对我,是因为她对我的爱太深, 从心底里把我当成了她的儿子。她不愿意我这个“儿子”离开她,是害怕以后见不到我。她接受不了我把哥哥的户口迁移的事实,归根到底是怕我不会再回通辽工作、安家了。 她认为,即使我在长春工作,可我哥哥的户口还在那里, 我就有回去的可能;而我哥哥户口迁走了,我就不会再去了,她也就失去了我这个“儿子”。
因为对我是否还会来看她,她心里没底,而心里越是没底,越会把话说得满。爱之深才恨之切,如果她不把我当儿子对待, 她会这么在意我和她“绝交”吗?她会这么生气吗?而我却认为她是不讲道理,不理解人,这是我觉得最内疚的地方,我误会了杨大娘。
有些误会可能过了一些年就慢慢化解了,可是我和杨大娘之间的误会,再也没有解开的机会了。
杨大娘,如果真的能有来世,我情愿再当一回知识青年! 这样,我就可以当面向您请罪,尽心竭力地报答您的恩德。 (靳博忠)
(来源:新文化报 来信请寄:liuli211a@sina.com 手写稿请寄:长春市人民大街6906号新文化报副刊部“扪心”版 邮编:13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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