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照片中的房子和我上大学前的家很相似。在“这里”,父母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我也是从这里走出来的令父母骄傲、让屯人羡慕的大学生。如今,我再也不敢回去了(本文作者注)
多少个夜晚,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多少个黎明,我强打精神,苟活于人世。多少回,我拿起纸笔,刚开了个头,却半途而废。我悔啊!我恨啊!我悔,悔不当初;我恨,遗恨终生。我多想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能重新来过,我多想再次回到最初的那一刻。假如世界上有后悔药可买,我愿意用我余生的日子作为交换的筹码。可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知道我现在就是悔青了肠子,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我只希望我敬爱的、挚爱的父母———如果两位老人家泉下有知,能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
我的名姓就不说出来了,请大家原谅,在这世俗的世界中,我还得苟延生存。
我的老家是长春周边某县一个偏远的小村庄。偏远到什么程度?屯里只有一条土路,通往二十里地以外的小镇,没有汽车来往,想去城里只有步行或骑自行车。那真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要是赶上七八月份连雨天,更是出不去进不来,仿佛与世隔绝一样,如果谁有个大病、急病,就只有等死的份儿。屯里的叔叔、大爷嘴里总说:这是个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
我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生下我们五个孩子。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因为父亲在我们那个小地方算是个文化人,写写算算都拿得起放得下,所以我们从小就在父亲严厉的教育下学习、成长。大姐、二姐上学的时候成绩都非常优秀,但因为种种原因最后都辍学并先后嫁人,我通过多年的刻苦学习,终于不负众望,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我们县里的一所中学教书。1995年,我娶妻生子,单位又给分了房,我算是给父母长了脸,为家族争了光。要知道,在上世纪80年代末,我们那个屯子能出一个大学生,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那时候,父母很是得意,逢人必先谈到我,不管对方是否知道我的情况,是否爱听;有时候开始聊天时没谈到我,最后拐弯抹角也得把话题扯到我的身上。我是父母的骄傲。
当我走上工作岗位、结婚生子的时候,已过了而立之年,父亲也已经50多岁了。生活的重担,压得他过早地衰老了。父亲自诩为一介文人,当过大队会计、小学老师,本来不用干农活,又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可因为父亲个性耿直,不谙世故,结局可想而知——回家务农了。我们那个地方,人多地少,父亲要养活一家人,还要供我们五个孩子读书,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儿子出生以后,父亲和母亲来到我家里看孙子,顺便住几天。说是住几天,其实不用我说,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家里就我这么一个男孩,父亲和母亲到我家来,就是为了落叶归根。
头一天还可以,我和媳妇做了一桌子好饭菜,一家人团团圆圆坐在一起,很是高兴。可不到两天的工夫,矛盾就显现出来了。我媳妇是回民,家里做的饭菜都以她的口味为主,和父母根本吃不到一块儿去。再加上农村人过不惯城里的这种筒子楼的生活,没过几天,父母就在阴沉的气氛中神色黯然地回老家了。
这时候,我都没有觉得我哪儿做得不对。人都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我认为我虽然工作了,媳妇也是老师,属于双职工,养活一家三口没问题,可要再加上父母,我们这点微薄的工资就显得捉襟见肘了;而且我还认为父母才50多岁,身体还算可以,还没到不能走不能撂的地步,暂时先在农村过几年,等将来我条件好一点了,二老再来我这里,不是也可以吗?
可事情却没按我想的方向发展。父亲回家以后,连着急带上火,竟然得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了。父亲当时的心情,我现在已经特别理解了。我上班赚钱了,但还是补贴不了家里,我还有一个小妹在上高中,眼下正需要我的资助。我媳妇是回民,吃都吃不到一块儿,就更别说以后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父母在我家住的那几天,我媳妇嘴里没说,可举止中已经带出来不欢迎的态度了。父亲就我这么一个儿子,眼瞅着指望不上,他能不上火吗?至于屯邻父老的讽刺眼光和风言风语,就更是火上浇油了。
我接到母亲的电话,急忙赶到我所在的县城的医院。医生说父亲的病情还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如果医治及时的话,没有生命危险,但费用可能很贵,眼下就得交2000多元,治愈的话,怎么也得五六千元。家里亲戚朋友帮不上忙,我两个姐姐,还有刚嫁人的大妹家里,有限的几个钱也仅能勉强维持自身的温饱。母亲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这个家里唯一的主心骨。我把手插在兜里,摸着临出门时媳妇给我的200元钱,一声不吭,不敢去和母亲的目光对视。
说实话,五六千元那时候对我来说的确不是小数目,毕竟我刚参加工作不久,紧接着又结婚生子,家里没有什么余钱。可我要是跟同学、朋友或者单位领导开口的话,想凑上这笔钱也不是特别难。而且就算我媳妇不愿意我这么做,那又能怎么样呢?大不了离婚呗!爱情终究不能比我父亲的命还金贵吧?可是我……
见我低头不语,半天也不表态,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难处,也看透了我的懦弱和绝情。绝望的母亲突然强行拉着父亲的手,用近乎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让父亲起来,拽着他连夜办了出院手续。现在想想,我当时怎么那么混蛋,那么狠心,竟然帮着母亲把已经说不出话来、却死死地把住床头、不想出院的父亲的手,强行掰开!我是畜生啊!连邻床的病人都看不下去了,进而对我破口大骂。姐姐妹妹们也哭作一团。我竟然无动于衷,连夜把父亲送回了老家。
父亲得的是脑炎,这病治疗及时本不死人,可因为病情得不到有效控制,回到家没几天父亲就含恨走了。事情往往都是这样,矛盾都往一块儿赶。我因为去外地学习,没有赶上参加父亲的葬礼,这可能对母亲后来的一系列决定起了关键的作用。母亲卖掉了家里唯一值点钱的三间土房,在埋葬了父亲、安顿好小妹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毅然改嫁了。母亲临走时再次来到我家,在门口站了好久好久,最后进屋抱起孙子,亲了又亲,看了又看,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我的家门。母亲一直到走出我家门口的那一刻,都没再看我这个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一眼……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我能想象得到母亲当时绝望的心情。她一生的辛苦,落得今天这个老无所依、不得不改嫁的结局。她一生省吃俭用,口挪肚攒,换来的却是我的冷漠和无情。对于我,她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父亲病痛的每一声呻吟、每一声喊叫,都牵动着、撕扯着她那颗已经近乎破碎的心;父亲的每一次昏迷、每一次醒来,对于母亲来说,就好比又经过了一次生死轮回。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面对着眼下的步步难关、重重困境,她应该怎么样呢?她又能怎么样呢?哀莫大于心死!她已经不再相信养儿能防老,还是赶快给自己找个安身之处吧!
母亲在改嫁的第二年也因病去世了。我接到信的时候母亲已经火化,埋在哪里没人告诉我。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如今我儿子已经十八岁了,每当我怜爱地看着他的时候,就会想起我小时候父亲送我上学,教我写字,给我扇扇子、打蚊子;一个咸鸭蛋,父亲把蛋黄都给我吃,他就着很少的蛋清喝点劣质酒;单薄的身体,辛勤的劳作,拼命地干着又脏又累的农活;继而是他哀怨的眼神,还有他死死地把着医院的床头我掰他手的画面……(河西,化名)
爸,我错了!爸,我知道错了!儿知道错了!乌鸦反哺,羊羔跪乳,我连畜生都不如啊!我愧为人师,愧为人子,愧为一个大写的人!我父死不救,逼母改嫁,但凡是个人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啊!有谁知道,人世间还行尸走肉般地生活着我这样一个自私自利、肮脏龌龊的人;又有谁知道,每当黑暗来临,夜深人静之时,我把抓柔肠,就好似有万把钢刀一点一点地剜割着我这颗觉醒的心!我羞愧难当,追悔莫及。
写到此,悔恨的泪水又大滴大滴地从我脸上滚落下来。可又能怎么样呢?人啊!为什么非得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父亲的坟地我一直没进去过,族人和屯邻骂我忘恩负义,我没脸进村子。母亲不知葬在何处,姐姐妹妹们因为我的绝情也早已不再和我联系。我还剩下什么?
我害怕早晨进公园,我躲避老人院,我拒绝参加老人生日宴会,我甚至因为内心胆怯而羞于看到电视里出现的各种老年人幸福生活的夕阳红画面……
每每儿子问起他的爷爷奶奶,我都会羞愧地低下头,无言以对。我现在知道了“百善孝为先”,我现在明白了“老猫房上睡,一辈留一辈”。随着年龄的增长,疾病迟早也会光顾我的,到那时候,我能要求我的儿子对我如何?我自己都没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还有什么资格要求我的儿子对我尽责?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孤独地蜷缩在医院的某个角落里,无人问津……我知道,这是我应得的,自己种的苦果就得自己吞下。
没有谁可以真正自我地活下去,我指的是思想上的,关乎良心,关乎灵魂。不管你如何镇定,貌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地生活着、工作着,而其实,你都是在伪装着自己。也许每一次伪装都是成功的,甚至骗过了你身边不知情的人,但往往到头来,你会突然发现,自己变得如此狼狈不堪,灵魂深处那一度被你刻意掩藏起来的悔恨的火种现时几乎星火燎原。你无法逃避良心的谴责,成为一个在道德的高台上被绝对藐视的痛苦的灵魂。就如我,生活与未来,都是沉重的大山,这一切皆源于我心里的负累,对父亲、对母亲。
在此,我望空拜祝:父母天堂快乐,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吧!假如还能有相见的那一刻,我愿当面向你们忏悔,千万世还做你们的儿子!不!千万世做牛做马来报答今生二老对我的养育之恩,以救赎我曾经犯下的罪孽。爸、妈,你们的在天之灵能听到吗?
(来源:新文化报 来信请寄:liuli211a@sina.com 手写稿请寄:长春市人民大街6906号新文化报副刊部“扪心”版 邮编:13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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