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躺在手术台上我就是耶稣
2009年01月15日 09:43中国新闻周刊 】 【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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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来临的孩子

两封推荐信,一份履历,一份自我总结,三份作品。罗婕(化名)将它们仔细地叠好,放进一个牛皮纸袋。这是去美国一所大学的申请材料。所有文本都准备好了,只差推荐信的一个签名。罗婕准备明天去青年政治学院找一位知名教授签字。

这是2008年开春的一个晚上。

睡觉前,罗婕习惯做一些运动。她上升手臂,伸展身体,觉得腹部有点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牵扯着往下拽。她决定第二天顺路去医院看一下。

医院的检查很简单。几分钟后,护士响亮地对罗婕说:“是怀孕了。”

罗婕紧张地看了一下走廊尽头。还好,老公坐在那里翻报纸,他没听到护士的话。

罗婕还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这个消息。孩子来得很不是时候。她正在申请一个出国念书的项目。但老公和他家里的想法都很传统,说一个已婚女人的生活应该从属于一个大家庭,而不只是自己的理想。

整个申请都是秘密进行的。罗婕决定“先斩后奏”,一旦拿到学校的OFFER,不管家里是否同意她都要去。出国念书是罗婕为自己规划的人生的重要一步,她在研二的时候就考了GRE。毕业后她顺理成章进入北京的一家平面媒体,开始自己的记者生涯。由于自己的懒惰,申请计划推迟好几年,但还好,2008年是GRE成绩有效的最后一年。罗婕还走在自己规划的人生轨道上,不过慢了一些。

项目是从2008年秋季开始。如果要孩子,这刚好也是生产的时候。罗婕必须做一个选择。从医院回家,罗婕沉默了一整天。她想,要不要这个孩子?是要自己的理想,还是要一个大家庭的生活?孩子就是决定选择的砝码。可他才一个月,还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生命。而这是一个医学那么发达的年代,连单位80后小孩MSN的名字都是“爱她,就带她去做无痛流产”。

是否要孩子的选择只持续了一天。晚上,一种乏力的感觉遍袭全身,背上开始流冷汗。然后,肚子开始坠痛。罗婕蜷缩在床上,像是许诺,又像是乞求:如果疼痛可以消失,就一定要这个孩子。

罗婕已经流产过一次。2007年8月,她顶着36度的烈日,在湘西十八弯的山路上颠簸一个星期。回到北京,罗婕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而且肚子有些隐隐的坠痛。出于一个女人的直觉,罗婕用试纸测出自己怀孕了。

第二天就是截稿日,罗婕决定还是连夜写稿。这是一个危险和错误的决定。但罗婕想,工作5年,熬的夜不计其数,早就是一身钢筋铁骨。而且怀孕不过是很平常的生理现象,不需要太在意。

罗婕对生育印象来自于妈妈那一代人的生育经验。听妈妈说,她怀着罗婕,背着20斤绿豆走好几里路。生产的当天还在家里搞大扫除,觉得腰疼得厉害就稍微站一会。把家里所有脏衣服、被单被罩都清洗一遍,自己走着去医院,一个半小时后,罗婕就出生了。那一代人这样的故事很多。妈妈的一个知青朋友,为了能尽快回城,怀着孩子还去修水库,挑沙土挣工分。因为生活困难,她们还都贫血、消瘦、营养不良,但生育的危险和苦难似乎轻松得不值一提。

罗婕连夜写稿到凌晨3点。第二天早上,她觉得骨头酸痛,身体“见红”。她和老公决定去医院,但心里仍然觉得这是孩子和自己开的小玩笑。罗婕小时候就这样,刚出生被诊断有新生儿肺炎,小学毕业时被医生说患了绝症,总会有一些莫须有的病来惊吓父母,但最后都证明是虚惊一场。在去医院的路上,罗婕仍然觉得,孩子不会丢的,不过就是调皮一点,他想吓唬妈妈。到了医院急诊室,罗婕问医生:“需要保胎吗?”医生看了一眼出血量,说:“不用了,肯定保不住了。”这时候,罗婕才觉得生育是件严肃的事情,一个孩子要平安地来到世界上,十个月的路程埋伏着太多的凶险。

罗婕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隔着急诊室的玻璃,罗婕在里面哭,她老公在外面哭。那天刚好是罗婕30岁的生日——记忆里最悲伤的一个生日。

保胎三月

这一次,罗婕决定在家保胎。接下来的日子,罗婕并没有对肚子里的新生命表现出太多的热情和好奇。保胎就像是清教徒的生活,足不出户,少看电视,少上电脑。实在太闷,她就开始冥想,想从前工作时奔走在路上的快乐日子。想得最多的是2006年在青海格尔木采访青藏铁路通车。晚上8点多,天色仍然大亮,她一个人沿着城市的主干道往前走,路上行人稀少,路边的水渠淌着从附近雪山引来的水,映照着夕阳的光。路的尽头是白雪皑皑的昆仑山。

以前她认为人生就是等待,在无数个平淡无聊的日子里等待一些有趣的、快乐的日子,这些日子才是活着的意义所在。但现在,她给自己的朋友写信说:“我担心以后再没有属于自己的日子可以等待了。”

有时候也看书。有一天看到莫泊桑的一个短篇,讲一个卑微的可怜虫,在海军部谋得一个办事员的职位后,人生便“在这块礁石上搁了浅再也不能前进”。莫泊桑说,世上还有很多这样的人,“凡是幼年对艰苦的生活斗争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凡是隔着一片云雾看生活,既没有手段也没有抵抗力的人,凡是没有机会从小就发展他们的专才特长,对斗争养成一种坚强毅力,所以手里简直没有接到过一件武器或者一件工具的人,都免不了要这样的触礁搁浅。”这段话让罗婕悚然一惊,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写照。自己将就此搁浅在孩子这块礁石上,无法自主自己的生活,以后的几十年会越来越沉入“委屈的,没有光彩的苦况”。

除了这些形而上的担忧,生活也立刻变得具体而现实。第一个月,罗婕通过物业请了一个保姆,负责每天两顿饭和收拾房间。保姆精明黑壮,却有个妖娆的名字:凤仙。第一天做饭,凤仙便说家里的抹布不好使,洗涤精也不够健康,把她用到的厨房用品都批评一番后,话锋一转,说某某牌的厨房系列产品,质优价廉,绿色环保。罗婕想初次见面,不好拂她心意,便花36块钱买了她推销的一条“万能去污小方巾”。但随着凤仙在罗婕家工作领域的扩大,推销的产品不断翻新,洁厕精、牙膏、护肤品,后来居然扩展到民间集资,专家荐股??家政业务却乏善可陈。每天一荤一素,材料以鸡肉、排骨、胡萝卜、山药做排列组合。一个月,几乎天天如此。

第二个月,罗婕的父母从老家来照顾她。北京还是春天,大风、干燥和外乡人的孤独折磨着这两位一辈子生活在南方的老人。一天早上,罗婕在窗口看到父母买菜回来,屋外大风呼啸,矮小单薄的父亲,拎着沉甸甸两袋蔬菜水果,用背抵着风,艰难地倒退着走。帽子包住了他灰白的头发,从背影看,像一个孤单的小孩。罗婕看得很心酸。

第三个月,罗婕送走父母,开始学习独自面对生活的问题,开始了她和孩子互相陪伴的日子。每天上午罗婕挺着大肚子去小区对面的星巴克看书,下午去四环路边的绿化带散步。过去30年,罗婕一直怕黑,一个人在家总要开着电视和灯才能睡觉。怀孕后,她开始可以安然地一个人躺在黑暗里。她想,一个孩子是一个神迹,所有危险都会给新生命让路吧。

保胎的三个月里,罗婕觉得孩子和自己的身体是分离的,好像彼此都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否接受对方。孩子好像悬在一根单薄的藤上,走路稍微快一点就觉得肚子里晃晃悠悠,而三个月后,孩子和自己已经合为一体。身体虽然日益沉重,脚步却轻快了很多。

2008年秋天,孩子出生了。

装着申请材料的牛皮信封,还放在罗婕床头的抽屉里,怀孕之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它,可能以后也用不上了。因为那个项目已经取消,罗婕准备申请的是最后一届。在近几年内,她也不可能再做这样的尝试。她把一个小生命带来了世界上,就要好好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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