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毓秀孕美文

2012年03月09日 09:05
来源：福建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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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您好闽东》

饶嵎

我曾有一种歧见，以为记游性文字，无论何其艺术，也跳不出谢灵运或徐霞客的固有范式，类乎中国传统的“国画”，再无出宋元山水之右者，实实在在是卑之无甚高论。但在读完陈元邦的文集《您好闽东》（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1月出版）后，这种貌似根深蒂固的歧见被轻轻松松地解构了。虽说文集的题名素朴无华之至，却难以掩映浓郁之诗情、饱满之诗意，堪称篇篇美文，章章可诵。

朱光潜说过这么一句话：“任何形式的艺术，在最高境界上都是诗。”文而能美，唯系于诗境一要素。从这个意义上审视记游性文字，因为有诗所以美文，因为无诗所以游记。至于诗境的源发，朱光潜也有一个精辟的论断：“意象与情趣的契合。”由此观照元邦的美文，确乎得到了印证。这些年来，元邦怀着虔敬之心“读一本书”，一本“写在1.34万平方公里大地上”“写在山、海、川、岛、湖上”的书，一本“承载一千七百余年历史”“有着深厚底蕴”的书，一本“以历史为经、现实为纬”“以岁月为墨、用自然为笔书写而成”的书，题曰：“闽东”（《自序》）。闽东的草木虫鱼，闽东的山水人文，闽东的时间空间，都深深浸染着一种景仰、执著、迷醉的情怀，由此幻化为田园诗的空灵意象，造就系列美文华章。是“闽东”这本“大书”赋予元邦灵感妙笔，故赞曰“钟灵毓秀孕美文”。

田园诗因诗意风格差异往往有“风景画”与“风俗画”之辨，元邦的“闽东系列”则是二者兼具。但在元邦笔下，不论是“春雨绵绵，梯田层层，农民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一只老牛伴着农民的吆喝声温顺地耕田犁地”的风景画，还是“白雪皑皑，村落寂寂，路人深一步浅一步地走进村里，敲开一户人家，就着厅堂里燃起的火盆取暖”的风俗画（《闽东无处不风景》），不论是“东湖边，木椅上，风和日丽，两人对弈，时而窃窃私语，时而会心一笑”的对弈图（《湖边那无人入座的椅子》），还是“嵛山岛上，天湖之滨，帐篷点点，驴友们燃起篝火，把自己融入夜色，尽情地吮吸原野的芬芳，尽情地放松疲惫的心情”的野趣图（《嵛山岛之美》），均不事浓墨重彩，仅作稍稍点染而已。这是经典的白描手法，看似轻笔勾勒，不擅铺排之势，不着炫目之色，却是古代水墨画的绝世之技，亦为唐宋诗词的神来之笔。其所营造的诗情画意，正如苏轼品评王维所言：“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又如黄庭坚自喻：“诗成无画之象，画出无声之诗。”（《写真自赞》）读辛弃疾那首小词，读至“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谁能对白话式的轻描淡写中扑面而来清纯脱俗的浓郁诗意漠然无感浑然不觉呢？

读“闽东系列”美文，还有一个审美发现：元邦对于自然的静谧之美情有独钟，即便是人声鼎沸的间隙稍纵即逝的寂静，他也怀有异常的敏感，无不报以细腻的欣悦。有一个著名的禅宗公案说：印宗法师登堂讲经，忽然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舌绽莲花争论不休，唯慧能挺身进言，“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坛经》）记得在那个极左思潮盛行的“大批判年代”，这个旨在倡行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的禅宗公案就被误读为“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教唆”，与王阳明的“心外无物”理论成了“一丘之貉”。一个思索存在主体的哲学命题，岂是简单的“大批判”思维所能消解得了的！若以艺术眼光审视这个禅宗公案，自当冠以“规律性法则”。否则，勿言意象派、意识流、精神分析、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之类奇葩无从绽放，仅就中国古典诗词艺术处处体现的“以动衬静”辩证法，也无由存在。“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时间和空间，有“物理”与“心理”之分，这不仅是文艺美学的一大发现，也是现代心理学的一大发现。由是观之，元邦美文中俯拾皆是的“以动衬静”手法，似乎是一个理所当然的选择。元邦笔下的静谧之美，或源于自然万象，譬如芦苇丛中白鹭惊起野鸭奏鸣、浮标竹竿小舟渔网“在光影中变化出丰富的色彩，形成优美的韵律”的广漠滩涂（《滩涂——闽东动听的乐曲》）；或源于人间百态，譬如溪流波光粼粼、鲤鱼欢快畅游、村姑浣衣“神情平静而又专注”的古村落（《诗情画意古西浦》）；或源于踏雪无痕的心灵律动，譬如为日出“充满生机的躁动”所感染却在不经意间为孤寂的清月所沉静的散步者（《东看太阳西看月亮》）……以动衬静自是一种艺术手法，充盈在这种艺术手法背后的，则是现代人对于喧嚣尘世并发的浮躁、疲沓、焦灼、茫然心态的尽情释放，对于简朴、安宁、和谐、原始生态的意想回归，也是思想者对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俗世哲学的艺术审丑。

美文可以记游，记游可以美文，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