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近照(白桄摄)
母亲又来看我了。她佝偻的身躯蹒跚而踟蹰,枯瘦的双手紧紧攥着铁栅栏,苍老的面庞死死贴着栅栏的间隙,茫然的目光牢牢地盯住栅栏对面那扇我将走进来的铁门……
记不清这如同影视剧般的画面是第多少次呈现在我的视线里。而于母亲,我也记不清这是她第多少次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她曾无数次说过“最不愿来”的地方,来探视她最忤逆的儿子……
我是在沦落高墙的两年后才第一次见到母亲的。之前来探视的兄长曾淡淡地告诉我,她不愿到这种地方来。怕我不解,兄长又进一步解释,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就别让她来啦!
其实,我最能理解的当属母亲。这并非简简单单地缘于人们所颂扬的母爱的伟大,也绝非因十月怀胎使我们骨肉相连,而是当我被戴上手铐的一瞬间,才理解了什么叫做“母亲”。那一瞬间的记忆让我刻骨铭心:我第一次看到一向不在儿女面前示弱的母亲痛楚地流下了泪水;我第一次看到在晴天霹雳的打击面前,母亲的渺小和无助……
是我,让母亲在有生之年体会到别人永远无法体会的生离死别!听了兄长的话,我突然感到害怕,不知在未知的将来自己还能否再见到她……我不敢想下去,禁不住问兄长:“妈——她还在吗?”
正是这句话,不久后母亲就来看我了,从长春到延吉,可谓千里迢迢。我一直生活在母亲的身边,和天下所有儿女一样,从未泾渭分明地感受到母亲的衰老。尽管两年的分别,也曾让我在忖度她身体不好时有了些许心理准备,但是当母亲真的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痛彻地感受到造物主“一夜青丝染霜雪”的残酷无情,不到70岁的她已是老态龙钟!我难以找出一句确切的词语来描述她的骤变,只觉悲从中来,便几近崩溃地叫了一声:“妈,你怎么这个样子啊!”继而,我泪流满面、哽咽无语。
母亲倒没有像我一样,她的外表还平和,但我能体会到她强抑心头的凄楚远非我的痛哭可比。我和母亲分别了太久,想说的太多,可会面时间有限,在那种特殊的环境,又不知从何说起。“能吃饱吗?”还是母亲扯起话题。“馋监饿牢”,这是世人对这块禁地有失偏颇的理解,母亲也不能例外。从“能不能吃饱”、“干活累不累”,到“挨不挨打”、“拿来的东西能否吃到”……她问得极其详细,以至于有些事我都未曾经历过。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成年的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体会着她那溺爱般的关切。大凡经受过光明与黑暗、象牙之塔到海底之渊的人都曾有这种感受,当他们违悖伦理、忤逆纲常的时候,受到最大伤害的往往都是他们的至亲至爱。可悲的是,在众叛亲离的过程中,最先原谅他们的恰恰是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从母亲的悲情里,在她那份舐犊之情中,我读懂了自己灰暗的人生给亲人带来的灾难……
不过半小时的接见即将结束,当工作人员提醒的时候,分别的情绪再一次笼罩了我们母子。我是多么想让母亲常来看我啊!可是,话到嘴边,我却言不由衷地说:“妈,以后别来了,让我知道你身体还好就行了!”“土埋到脖梗儿了,想来怕是都来不了啦!”母亲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光头,依依不舍。“妈——”我悲从心起,又哽咽起来。知子莫过母,母亲竟然从我的表情中猜到了我难以启齿的后半句“对不起”,她打断我说:“都是妈的错,妈真是后悔啊!”
“妈真是后悔啊!”我一时不解母亲这话的深意,直到好久以后,我才从母亲的口中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寓意。母亲曾在来看我的时候反复念叨着:小时候她不该领着我做那些事,她把我给带坏了,不然我不会有今天。母亲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直躲避着我,那神情与口气仿佛是一个惹了大祸的孩子,自责、痛苦、卑微、愧疚。
我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初期。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而我又生在德惠县的一个特殊贫瘠且穷困的小山村。从我有记忆时开始,爸妈就常常在暗夜里窃窃私语、长吁短叹:他们发愁的不是别的,而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粮食。
小时候,令我记忆深刻的一幅画面就是:全家人围坐在饭桌前看着饭盆而不敢进食,因为那盆里的粥不但稀而且少。父母谦让着哥姐们,懂事的哥姐们同样推让着体力劳作的父母。每当那时,惟有不谙世事的我会得到父母的眷顾而盛得满碗,在哥姐们的怒目下狼吞虎咽,虽然我也吃不饱。其实那时我哪里知道,在生产队整天劳作的父母,在饥饿难耐之际,他们是靠喝凉水填充肚子的。
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啊!我不止一次暗自庆幸自己晚生了两年。因为母亲常对我说,你生的时候还好,再早生两年你都活不了,得饿死。每到这时母亲会讲出她的故事:刚开始闹饥荒的时候,整个村子没有粮食,没有蔬菜,可用来充饥的只有草糠、树皮。后来草糠与树皮都没有了,就吃“淀粉”。什么是淀粉?淀粉就是用剥去了颗粒的玉米棒磨成的,都叫它“苞米骨子淀粉”。那东西很难吃,但比起难吃,它更难往出拉,那滋味呀,简直比挨饿还难受。不过也有幸运的时候,就是从老鼠洞里挖玉米粒,谁要是能找到有一大窝老鼠的洞,那可就过年了……
我是伴着饥饿长大的。毋庸置疑,我也亲眼目睹了在那特殊的年代,小山村一夜之间的变化——“偷”风盛行。我很难用清晰的思维诠释那段历史,甚至无法理解人在一夜之间行为的骤变过程。民风不古吗?还是大灾之后的大乱?反正大胆的村民不再忍受,他们开始以自己的方式为自己为儿女填饱肚子。那份悲怆而滑稽的情景直到今天仍常幻化在我眼前:晨霭暮烟中,我会穿上肥大的衣服,将下摆捆在裤带里,然后与母亲一起把一穗穗苞米棒子装进去,装到再也装不下后,躲避着护青员,鬼鬼祟祟地拿回家……
在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我一直如此这般地觊觎着一切能食用的粮食。在饥饿与活命的原始欲望面前,道德与法律早已被人模糊了尺度。大人为了孩子,孩子为了自己,目的只有一个,渡过粮食关。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我都很难用法理衡量那时的偭规越矩行为,很难萌生出对自己行为的醒悟。
庄子云:“小惑易其方,大惑易其性。”说的是小的迷惑能令人改变方向,大的迷惑会让人改变性格、性情,做出不符合人自身所期求的行为,利令智昏。人的蜕变永远都是同欲望斗争的过程。幼年的言传身教固然重要,然而其究竟在人生观的形成、后天的建立与修正的过程中会产生怎样的影响,起到多大的作用,谁又能说明白呢?母亲目不识丁,不会知道庄子,更不可能理解庄子的深邃理论,所以她在我沦为阶下囚的时候,只用一句“妈真是后悔啊”来把罪责都揽到自己头上,竟从来没有说出一句责怪我的话。在她的风烛残年,在她喋血的黄昏里,母亲把如此沉重的负荷压在自己的心上,她的心头一定很痛吧!其实,我从未将自己的人生与过去的往事扯起联系,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平凡年代抑或铁窗岁月,我领略的永远都是母性的光辉与母爱的伟大。
妈,我为什么没有将这些告诉您!为什么?为什么!
那次她又来看我了,站在铁栅栏的对面,把我需要写作的稿纸从栅栏间隙中递了过来。按照家属与犯人的接见规定,但凡家属拿来的东西都要经过工作人员的检查。我刚把稿纸接在手里,就听到一位年轻的女工作人员的大声断喝:“你那东西检查了吗?”因为太聚精会神了,我与母亲都没在意她说了什么。“说你们呢,检查了吗?”那位女工作人员的声音已经恼怒,只见她一个箭步抢上前来,伸手夺过我手里的稿纸,一边推搡母亲一边抢白道:“聋啊?”母亲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间竟没有回过神来。
这是一块永远都不能为局外人了解的方寸之地,那位女工作人员的言行举止,对于我们这一特殊群体似乎可以承受,而对于他们身后的亲人,这不仅仅体现在感情的煎熬与折磨,更加残酷的打击是让他们感到尊严扫地……
形式上的检查之后,那位女工作人员将那一大摞稿纸重重地扔在铁栅栏那边的窗台上。窗台太窄了,“哗啦”一声稿纸全部散落到了地上。当时正值隆冬天气,外面的积雪被人带进室内,地面很脏,而母亲却要单腿跪在地上去一本一本地捡。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起身的时候她已根本无法站立,要靠旁边同来接见他人的家属来搀扶。
我站在那里目睹着这一切,母亲恭顺至极,唯唯诺诺地附和着那位女工作人员,生怕再惹恼了她。就在母亲又踱到栅栏边,哆哆嗦嗦地将十几本脏乱不堪的稿纸递过来、抬头看我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她的双眼噙满泪水。“下次再这样就停止你接见!”那位女工作人员说。
血终于涌上了我的头顶,愤懑之下我将全部稿纸摔了出去,继而与那位女工作人员理论起来,接见室里顿时一片大乱。这是我囹圄生活中最痛心的一次接见。失控的接见室里,一边是那位女工作人员歇斯底里的怒斥,一边是母亲声泪俱下的苦苦哀求。她卑微地向闻声围拢过来的其他工作人员解释,不住地拉着他们,生怕他们冲向我。她诚惶诚恐的神情,极尽讨好之能事。我知道这已是她最后能做的了,因为,就在那里,忿詈、不逊的我已被几名赶过来的工作人员强制戴上了手铐。
后果可想而知,停止接见。
那天母亲是什么样的感受我永远不得而知了!我只记得在被宣布“停止接见”后我被工作人员带离的那一刻,母亲也被推向接见室那面的大门。步履维艰随时都会倒下去的母亲是一直倒退着被推向门口的,就在她眼前的那扇门将要合上的瞬间,我蓦然看到两行浑浊的老泪从她苍老的面颊滚落下来……
在大脑一片空白中,我被强行带离接见室关了禁闭,那是我在重新做人的道路上惟一一次被关禁闭。在那幽暗的禁闭室里,我还是无法平静,双拳一次次地捶打着自己的头和墙壁。是我,让无辜母亲沦落到如此不堪和如此可怜的境地。我不敢想象,古稀之年身体羸弱的母亲,能否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在那凄惨的黄昏里,她又是怎样离开了这里!猛然间,我记起黄景仁的诗:
搴帷拜母河梁去,
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
此时有子不如无。
一年之后,母亲因病去世。母亲去世一年以后,我终于结束了长达6年的监狱生活,刑满释放,洗心革面成为新人。
时光飘逝,如今,母亲已经离开我15年了。这15年来我一直对与母亲最后分别的那一幕耿耿于怀,每次想起,我都为那揭开伤疤般的疼痛而锥心泣血。这种疼痛,及乎心、达乎肺,可谓痛断肝肠。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悲哀的一幕竟会成为我与母亲此生的永诀!
欧阳修云:“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母亲,在您的有生之年儿子未曾尽一丝赡养之道,而今天对于天国的您,我已拿不出任何东西回报您的哺育之恩,有的只是这无尽的痛苦、无比的思念、无穷的悔恨和对您深深的忏悔。
母亲,我愧为您的儿子!
愿受苦受难的母亲宥恕我,愿母亲的在天之灵安息。(孙纯彦)
有人说,人世间真正体会到母爱本质的人,寥寥无几。这种感受又总是很慢。因为很慢,所以很深、很痛。
(来源:新文化报 来信请寄:liuli211a@sina.com 手写稿请寄:长春市人民大街6906号新文化报副刊部“扪心”版 邮编:13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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