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有人持不同的看法,例如《荷牐丛谈》的作者就认为钱氏所说,是“平而恕”之论。
然则寅恪先生怎样看待这个问题呢?请看他所作的析论:
牧斋骂孙爱之原书,今不可见。依活埋庵道人所引,则深合希腊之逻辑。蒙叟精于内典,必通佛教因明之学,但于此不立圣言量,尤堪钦服。依明州野史茧翁所述,则一扫南宋以来贞节仅限于妇女一方面之谬说。自刘宋山阴公主后,无此合情合理之论。林氏乃极诋牧斋之人,然独许蒙叟此言为平恕,亦可见钱氏之论,实犁然有当于人心也。(参见《柳如是别传》第五章,869至87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钱牧斋在男女情事上的雅量,自有常人未可望其项背处,置诸今天,也不单是“思想解放”一语所能概括。“活埋庵道人”即是《荷牐丛谈》的作者,也就是“明州野史茧翁”,名字叫林茧的人,寅恪先生认为这个人的见解不循孔门圣说,颇切合事体情理,值得给予肯定,并征引西典逻辑之学加以佐证。还指出其说对破除南宋以来用道学束缚女性的不合理戒律所起的作用。盖宋儒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伦理教条,只约束妇女,而宽大男性,寅恪先生认为这是十足的谬说。
这个例证,映现出寅恪先生的不拘成说的史学观念,实具有极强烈的现代性。
实际上寅恪先生的整个学术理念和研究方法都属于现代学术的范畴。他从13岁留学日本,前后有十多年的时间四海游学,西学修养和西学训练自不待言。只不过他的西学根底已全部融入己身的学养之中,是水中之盐,而不是眼中之沙,因而文本著述中,如不仔细留意,很难发现多少裸露在外的蛛丝马迹。这使得不明底里的阅读者,只看到陈学之“旧”,而忽略了“旧”中之新。
曾有朋友问我,陈著中难道真的就没有西方学术理念的任何痕迹?有还是有的,不过确实很少。例如他为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写的审查报告,其中提到史学家的一个目标,是要根据遗存的历史残余碎片,来窥测及重建当时的“全部结构”。这“结构”二字,明显受了西方结构主义史学派别的影响,中国传统学问历来没有“结构”一词。还有比较语言学,也是寅恪先生特别喜爱的学科,几篇文章中都曾谈到过,他的精通多种异域文字,亦是为建构比较语言学所作的必要准备。
要之陈寅恪先生自是现代学者,应无异议。何止《柳如是别传》,陈著中蕴涵现代文化生命律动的例证触处皆是,限于篇幅,兹不具论。
作者:
刘梦溪
编辑:
杨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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