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都北京数十年,潘岳和爱人赵一及团队现在居住在广西钦州的三娘湾一座距海滩仅数十米的房子里,这里既是他们的科研工作站,亦是他们的温馨小家,更是种下希望的地方。作为在濒危物种白头叶猴和中华白海豚生态保护第一线坚持科研和环保工作数十年的实践者,他们希望从自然生命的生存状态中提炼出真实的故事,启发在城市钢筋水泥森林中长大的现代青少年热爱生命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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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坐小艇穿梭在广西钦州南部三娘湾的海面之上,不适应海上生活的人也许很快会感到头晕脑胀——即便是处于咸淡水交界的海湾中,体积不大的渔船也会随着海流左摇右晃,若不是长期出海,说不定会因为晕船吐得“七荤八素”。而身为北京潘文石生物多样性研究中心的副理事长兼研究员的潘岳已经把这样的出海观测当成了日常,通常要持续工作4到5个小时。在这艘颠簸不停的渔船上,潘岳进行着出海期间的固定工作——寻找、追踪、观察并记录三娘湾海域中的野生中华白海豚的数据。由于地处咸淡水交界的区域,三娘湾的海水非常浑浊,在海面上几乎看不到水中生物的身影。而白海豚浮出海面换气的过程只有一瞬间,伴随着“噗”的一声,这些“海上精灵”短暂出现又转瞬消失,然而就是在这一瞬之间,潘岳可以准确地认出这些白海豚的身份,并把它们的活动范围和身体状态记录在册。
在进行野生动物保护调查的工作中,北京大学应用数学专业毕业的潘岳利用自己的专长,将野生动物的一线数据导入数学模型中进行物种生存力的分析。“如今三娘湾的中华白海豚种群中,可繁殖的个体数量大概在200只左右,它们还是一个非常脆弱的小群体,仍处在灭绝漩涡的边缘。如果想在这个生态环境中保持长期稳定的种群状态,至少要拥有500只以上可繁殖的白海豚,那就意味着整个种群的数量要在700只以上。根据数学模型推算,可能还要20年以上才能达到这个数量。”
承袭了父亲潘文石教授的“自然庇护所”理论,他们认为三墩路是钦州中华白海豚自然庇护所的边界。花岗岩山体带来的北部湾地质地貌结构稳定,数百万年来都很少受到自然环境的影响,形成了中华白海豚的天然栖息地。如今潘岳一家长期驻扎在这片天然栖息地周围,今年已经进入到第15个年头了,工作站和潘岳的小家是一个复合空间,家门距海滩仅数十米,实打实地住到了野生动物保护的“第一线”。潘岳说:“中华白海豚生活的水域水很浅,是进行低成本开发和试验的理想位置。因此我们坚守在这里,也是要不断地提醒当地政府、开发商等各个方面,减少或者避免不合理的开发行为。”由此广西钦州港的建设与开发向西迁移,以三墩路为界,西侧为人类经济活动活跃的工业区,而东侧的蔚蓝大海依旧是中华白海豚的美丽家园。
潘岳与队员正在讨论;团队成员既有年轻的科研工作者,也有出海经验丰富的渔民
虽然白海豚的保护工作看似历经艰辛,潘岳却并不觉得枯燥。“我第一次见到中华白海豚是在2008年,到现在怎么也见过上千次海豚了。这些海豚总会让人觉得乐趣无穷。你能想象世界上有一种海豚,小时候是黑色,随着不断长大,身体渐渐成为白色,快速游动后,因皮下密布的毛细血管扩张,在日光下又变成粉色海豚吗?这是多么神奇的现象。它们的姿势、长相,它们的快乐、焦虑,慈爱、竞争都会让你感同身受。和一种生物长期相处在一起,它们一定也会影响你。人和大自然的联系是天生的,因此我并不会觉得和白海豚相处会寂寞、孤单或是无聊,反而会很享受和它们在一起的时光。”
潘岳与爱人赵一在海上观测并拍摄中华白海豚
生活在城市中的很多人都很难像潘岳一样感受到人与大自然之间强烈的联系,谈及这一点,潘岳认为现在的时代里,人的生活环境与自然的连接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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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父亲的关系,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有机会深入大自然中去感受自然的魅力。”初中时的潘岳开始参加生物小组,13岁在秦岭追踪熊猫的经历,让她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大自然的魅力。“(20世纪)80年代,我父亲在秦岭研究大熊猫。初二的暑假我和他一起进山实地考察,在秦岭的原始森林里寻找野生大熊猫。那时的我根本没有野外生活的经验,穿着凉鞋和短裤就往山林里钻。”少年总是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潘岳也不例外,“我们的驻地旁边有一座悬崖,悬崖上面是一个积水形成的水潭,潭水顺着崖壁流下来。雨季的时候水量很大,像个小瀑布,旱季的时候就是一条涓涓小流。父亲的学生年龄稍大我几岁,我们常常猜测崖壁上水潭的面貌。在一个午后,趁着父亲睡午觉,我和他的学生悄没声儿地出发了”。暑假时候,秦岭的山里很热,穿着短裤和凉鞋的女孩子穿梭在原始森林里,就像是山野里的小型野兽。汗的气味和森林里潮湿的气息构成了潘岳脑海中大自然的初印象,那里的一切都是湿润的,也有夏日中一潭清澈的水那样的诱惑。
潘文石,潘岳的父亲,乘船在海上观察中华白海豚。
中国生物学界泰斗,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1980年至今,不间断地对大熊猫、白头叶猴和中华白海豚进行生物学研究,分别在陕西秦岭、广西崇左及北部湾三个自然保护第一线的野地中建立了生物多样性及保护生物学研究中心,研究当地濒危动物的生存策略,探索野生动物与当代社会之间错综复杂的相互关系。其培养的博士生均已投身全球环境保护和科研工作。
“爬着爬着,我看到泥地上有两个大型猫科动物的脚印,很有可能是豹子的脚印,冒险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伙伴也十分激动,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就这样激动地爬上山,果然峭壁的顶部是一潭清澈的水。无甚特别,却也让我们非常高兴。”但儿时的冒险总是伴随父母的愤怒,回到驻地后,潘文石教授果然生气了。父亲说:“无知无畏的莽撞冒险很可能给自己和别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看到豹子的脚印,说明它就在附近,很有可能就在水塘边饮水。大自然的诱惑也伴随着危险,需要用敬畏的心和严谨的态度去对待。”
第一次见到野生熊猫的画面依然让潘岳记忆犹新,“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我们像往常一样爬到山梁上观察山中的野兽。向导最先发现树梢上的小熊猫,它的妈妈去附近觅食了,把幼崽赶到树上。向导说,母熊猫一个小时左右会回来,趁着它回来之前,我们可以去看看。那只小熊猫趴在树上,像狗一样吠叫,那个叫声到现在还能准确地重现在我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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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些角度来讲,我可能比同样在北京长大的同学、朋友们有更多机会接触到大自然,但跟长期生活在自然野地里的人相比,我和他们还差得很远。大自然的呼唤像是一颗种子,从你意识到它的存在的时候就埋在心里。它不光埋藏在我的心里,也埋藏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亲近大自然是人类的天性。”
为了尝试唤醒人们这种亲近自然的天性,2011年,潘岳和爱人赵一共同发起“生命教育”项目,在科研小组设立于中国广西崇左喀斯特石山丛林和钦州三娘湾浅海湿地的两个保护生物学研究基地内开展生命教育实践。每年都会开展春、夏令营和圣诞营等活动。
用潘岳的话说,这是“从科研中抽一点时间,带领孩子和家长更好地接触自然”。与如今众多的自然教育、自然课堂项目不同,潘岳说:“生命教育,就是‘热爱生命’的教育,目的是唤醒这些在钢筋水泥、高楼林立的城市中生长的孩子们内心中人与自然的联系。带小朋友到我们第一线的野外基地进行调查研究,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这个与自然建立联系的结点是建立在荒野里的,它不是人工打造出来的地方,它与自然有着更紧密的连接状态,完全融入自然之中。”
“在这里,每一个人都要和自己所研究的野生动物朝夕相处。我们要学习如何按照野生动物自己的节律去观察它,追踪它。除了白头叶猴、中华白海豚这样的旗舰物种,在整个观察过程中,植被、地貌、气候、水文等因素都要被考虑。主要物种和其他物种构成一个自然环境的整体,学术上我们称它为‘生态圈’,但这一切都是鲜活有趣的,带领人们认识它们的整个体验轻松自然,在返璞归真的氛围中,我们带领孩子和家长更好地认识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荒野,不论是山林还是海洋。”
记得在广西崇左的白头叶猴保护基地的一次观测中,他们发现一只小白头叶猴被新入侵的大公猴咬伤了,奄奄一息的小猴子背后留下两个血淋淋的伤口。在以母系为主要决策者的白头叶猴社会里,雌性叶猴负责照顾受伤的小幼崽。它的妈妈和姐姐轮流抱着它,为它舔舐伤口,悉心看护小猴子一整晚,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小猴子居然苏醒了,可以在妈妈的带领下再去觅食,两周之后伤口愈合,恢复了元气。
“在这样的经历中体会到了生命的顽强和潜力,人们就更容易看清自己在自然界中的位置。我们要和万物同生共存。关注自己状态的同时,也能够关注到环境中其他物种的生存状况。大自然像是一位母亲,给每一个生灵都提供庇护他的环境。所谓物竞天择,同时也是每个个体对于环境不同的映射。”
所以,“生命教育”带给孩子们的教育与纯粹的自然知识是两个层面。认识自然、认识自己,和自然相互依存。潘岳认为,现在的社会生活过于强调竞争,却没有强调相互依赖、滋养的关系。在大自然中,生存的关系是多种多样的,你尊重我,我尊重你。你保护我,我帮助你。“这都是很常见的,在带领孩子们出发的过程中,一方面我们会做足安全保障;另一方面,我们更希望通过整个行程为孩子建立对生态的认知、理解和对生命认识的启发。我们认为这样的教育也很重要,和野外的生存技能是完全不同的维度。”
也许有人会认为野外工作强度大、环境恶劣,不太适合女性从事,但潘岳并未如此觉得。“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讲,我不觉得野外工作不适合女性,对我来说,我是在从事自然保护工作之后,才认识了真正的自己。我认为女性更应该多到大自然里走一走,如果能来参与我们的项目,也能唤醒更多的内心深处的自信、耐心、细致、坚韧,并调节自己的情绪。”事实上,在以繁衍生息为主要目的的自然界中,雌性为主的种群占大多数。白头叶猴就是一种典型的雌性社会动物,在种群中,雌性负责寻找食物资源,选择活动线路,决定谁是当家公猴……
谈及生物之间的亲子关系,潘岳流露出女性的柔情。“中华白海豚有一种观察现象叫作‘母子对’,因为新生的小海豚是一直紧紧贴着母亲游泳的,它们一起呼吸,一起下潜,节律同步。稍微长大一些,小海豚从游水、觅食到嬉戏玩乐,也大多是跟着母亲学习的。不得不说,在大自然里,雌性是非常强大的性别,雌性有哺育后代的天性。不仅要哺育后代,还要管理好资源,有很强的接受变化的能力,是具有力量和责任的存在。”
“自然界最牢固的关系是母幼关系。在我十几年的野外工作经历里,我深刻地理解到每个生命体既要与其他个体建立合适的关系,更是独立的。其实每一个独立个体的决定都是独立的,这与性别无关,雄性和雌性都在做出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在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看法上,潘岳也和父亲潘文石教授有着不同角度的理解。“我父亲希望人类能相信自然的力量,把野生生命还给自然母亲,他反对人类过度的开发和过度的保护,他坚持要把所研究的濒危物种保留在它们本来生存的荒野里,那是它们的起点,也是它们的归所。而我认为,每个生命个体应该把生命还给自己。所以就算是培育花花草草,或者和宠物的互动,抑或是单纯欣赏自然山川的美,都是人与自然的相互反馈。如果方法得当,每个人都能找到自然对自己的滋养。”
编辑/辛妮
摄影/铭子
采访、撰文/王国建
造型/KRISYI
助理/LV.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