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越:梦游,拾荒和夏日之歌|戛纳专访之《夏日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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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越:梦游,拾荒和夏日之歌|戛纳专访之《夏日副本》

第76届戛纳电影节

导演双周单元入围短片

《夏日副本》

Talking to the River

对潘越来说,《夏日副本》是一部关乎故乡,关乎人与自然对话,也关乎希望和恐惧的电影。“我们在40摄氏度的江南地区伏旱天里拍了一个极其炎热的夏天故事”,故事发生在溪边,两个同龄男孩偶遇,嬉戏玩闹,又或逆流而上探索世界,童年的欢愉、纯真如同盛夏傍晚天边燃烧的火烧云一般浪漫。当飞石打破溪流的平静,涟漪泛起,孩子们隐藏的焦虑不安跟随倾盆大雨一块狠狠落下,梦游者与拾荒者究竟会去向何方?

潘越生于浙江小城缙云,在尚未远行前往伦敦电影学院求学深造之前,她在永安溪边的外婆家度过了无数个无与伦比的夏天。几年前,受疫情影响,潘越选择休学回国探望家人,在陪同外公看病的途中,她忽然发觉小时候的山变得特别高,溪流里长满了缠绕在一起的水草,“我仿佛置身于自然之中,有一种与自然对话的感受”。这些私人化的生活经验如何有了真正构建成故事的创作冲动呢?潘越说那是在某一个假期,她跟外婆去集市的路上遇到一个拾荒男孩在街头独自游荡,那是《夏日副本》角色小杰的原型。作为一个在童年时期离开,成年后归来故乡的人,无意窥见同龄人际遇的相遇带给潘越极其深刻的触动,于是她开始创作剧本。

作为潘越在伦敦电影学院的研究生毕业作品,《夏日副本》时长近29分钟,有着15个场景,将近40个场次,全片使用浙江缙云方言表演,除个别专业演员之外,绝大多数启用素人演员,包括主角。电影虽然只拍了七天,正式开拍前,小演员们都经历过提前排练。她坚持启用手持镜头,“我希望电影的视听语言是很自由的,随着两个小男孩不断地去探索这个世界,镜头跟着人物去讲话”。

采访中,她笑说这支电影短片似乎集结了制作一部电影里的若干高风险元素:孩子、老人、动物、水与火……在构思故事的视觉体系时,她将天气与自然界里的万物景象作为支点,“我们希望它不仅仅是一个人物或情节推动的故事,观众能够感受到天气和自然的叙事力,就像跟自然对话。它是电影里的情境,也是角色的心境。”然而,当电影叙事与不可控的自然发生极其紧密的联系,偶然性也成为了电影拍摄过程中遇到的极大挑战,潘越常常和主创团队等待一场暴雨的降临,溪流的涨潮。她很喜欢这些充满着不可控的即兴创作,“拍电影就是这样的。想象总是很美好,现场却非常需要导演和主创去发挥,去决策。我反而觉得,赋予一部片子灵魂的部分,恰恰是闲笔以及之后发挥的东西,也是我最喜欢的,它慢慢成为了我的创作方式。”

在潘越的描述里,《夏日副本》不是单线叙事,也并非只有一个视角的故事,“它很复杂,它是我整个创作过程中不断自我探索、自我反叛的成果”。台风过境,夏天故事里的暗线隐隐诉说着村落留守孩童们面临的残酷现实命运——孤独、焦灼,无从抗拒的命运。潘越说:“我们希望人生是完全美好的,但这个世界存在着不幸。为什么电影会有与悲剧有关的写作?因为人生复杂。作为导演,我们想要向世界传达的不应只有美好的东西,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去展现世界真实的一面,就像《夏日副本》描述的村落留守儿童的个体或群体是真实存在着的。孩子们看起来很容易得到快乐,很擅长在生活里找到乐趣,但孩子们真正在想什么呢?这些东西需要我们去关注,去体察。”

以下是VOGUEfilm对导演潘越的采访——

恭喜你入围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在得知毕业作品入围后,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刚得知的时候,我没有想象中兴奋,反而比较冷静,随着入围的消息慢慢被朋友、老师得知,就像今天我们谈话的开始,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恭喜才会让我有一些实感。我看到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今年发布的海报,上面写着一句话:欢迎大家来到一个奇特的、自由的、具有颠覆性的电影之旅!这一句对电影单元的形容相当于今年的宣言,会让我觉得自己的作品能够被纳入其中,非常荣幸。

故事从何时开始构思?

《夏日副本》的剧本是我从英国回国期间的一段私人生活经验慢慢萌发的想法。在伦敦上学时忽然迸发出来了灵感,我写了两个男孩的人物小传。开拍前,我一直在写作和修改,改了一年多。我经历过一个自我挣扎的过程:它有近40个场次,场景多达15个,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在故事的后半段更简约化地处理?但自己坚持下来了。电影的拍摄地是我的故乡浙江缙云,我们家是依山傍水的环境,门口有河流流过,这条河是永安溪,永远的“永”,安静的“安”,它是浙江八大水系之一。这是一个以河流为线索的故事,为电影取片名时,我们也一度想过是不是命名《永安溪边》。写作过程中,我很害怕身处城市中的感觉,那不够直觉,也不够真实,最终我让自己回到了永安溪边,重新开始梳理故事。

在《夏日副本》实际的拍摄中,是否有即兴的或意外的创作?

我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勘景,发现河流上游不断在建设水库,河很干燥,没有游泳条件,反而是干涸的石壁大部分时间裸露在外面。后来才发现,水库发电与否对河流的样貌有很大的改变,加上暑假正好是江南地区的干旱期,为了找到一条真正的、纯粹的、记忆里的河,我们沿着河流四处寻找,这是勘景的难点之一。当时,我们的拍摄日期都定在八月中下旬,但无法控制天气与自然。一开始,我会有点焦虑,但慢慢觉得,既然我们是一部跟自然相关的片子,不如更多的交给大自然。大自然也给了我们一些意外之喜,拍摄时忽然下了两场大暴雨,我们等雨,又有一回,意外偶遇了火烧云,就把它变成了电影的片头。跟天气的碰撞、自然的碰撞,甚至素人演员在表演的时候会加一些台词的碰撞,让整部电影有了一些即兴创作。

整个拍摄过程中,从等待天气到选择素人演员都充斥着大量的不可控和偶然性。其实我很早就做了一个打算:如果选不到适合的景,选不到满意的演员,我是不会开机的。作为毕业作品,我们学校可以接受延期,但意味着我可能要等到下一个夏天,我已做好了这种准备。在场景和演员方面,我作为导演很严格,有自己的标准。

整部影片,你最喜欢的一幕是什么?

出现在电影里的火和水的意象,火就像是小恺内心深处的愤怒不安,甚至想要远方妹妹消失的邪念。但美丽的大自然、他和小杰的友谊、外公外婆对他温柔的爱在一次次平息着他心中的怒火。我是《夏日副本》的导演、编剧,也是剪辑,在无数次打磨这部电影的过程里,我个人比较喜欢的是两个男孩从沙场到瀑布的那一段戏,我觉得是节奏最舒服、最惬意的一段。

拍起来最难的戏是哪一场?

在电影制作上,似乎是欧洲独有的——我们必须做电影的风险评估,水、火、动物、小孩、老人都是高风险的。《夏日副本》里,我们有多处的火,老师让我把它列成:街边的火、河边的火、家里的火,严格分类,表现怎么样去杜绝火灾发生,不能真正造成火灾。

在夏日拍摄,户外日戏对我们所有工作人员和演员来说都是很艰难的挑战。有一场两个小男孩的相识戏,拍起来真是热上加热!去年夏天,浙南地区40摄氏度高温,午后的地表温度更高,相识戏发生在街道燃烧垃圾的地方,两个小主演很敬业,一再坚持把戏拍完。等我剪辑时回看素材,我看到他们拍的时候在表演的状态中,我一说cut,两个人在火苗前迅速飞快弹走。

另外一场戏是屋内淹水戏,又涉及到了与电影意象的碰撞,对我们来说,火戏和水戏在实现难度上是最难的两场戏。

电影绝大多数启用素人演员,大家使用方言表演是出于什么原因?选角过程中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事?

作为一部写实主义的电影短片,在我很早的设定里就希望《夏日副本》以全方言来代表地域性,虽然它有一点诸如幻想、梦境这样超现实的东西。我想去真实呈现,因此故事里的人只会讲缙云方言。我们在全国征集演员,我同时去本地寻找适合的演员,也在专业演员和素人演员中各方对比。方言是选角最后的标准之一,如果没找到合适的演员,我们愿意去教演员讲方言。全片除了用狗吠来表达的小杰妈妈是专业演员之外,其他均由素人演员出演。我们在缙云县及镇里的多所学校进行选角,最后选到的两位小演员,他们是同班同学,完全没有表演经验。我的外婆饰演了外婆一角,另一位饰演外公的演员来自当地文艺团敲锣鼓的老人,饰演神婆奶奶的演员本色出演,高龄八十多岁,是剧组里年纪最大的演员。素人演员的选角非常靠运气和缘分!

你如何引导素人演员进入角色?

让他们接受做这个事情,让他们相信自己能做到才到真正专业演员的那一步。我在开拍前一周,特别是对小主演有近一周的排练,像老人演员有至少一次的排练,让他们慢慢消除对镜头的紧张感。

你是独生子女的一代吗?虽然电影聚焦留守孩子与祖父母的个体故事,但背后折射的是整个留守家庭的群体,你如何看待这个群体里的孩子们?

我是独生子女,但我在大学时期拍过一个纪录片习作,我跟一起长大的、关系很亲密的表哥探讨忽然有了妹妹对他的人生产生的变化。后来,我慢慢地去搜集资料,发现父母有了二胎这种情况在留守儿童身上是蛮多见的,甚至在一篇留守女童的回忆录里提到,一个远方的、生活在城市里的弟弟直接被父母拎到了留守女童的面前,她连知情权都没有。对于在村庄生活的留守儿童来说,这个事是蛮残酷的,打击是非常大的,甚至会让他们怀疑自己的存在。

短片里有一些值得深思的细节:拾荒女人遇到外人会狗叫,结尾小杰也有戏剧性的变化;小恺有过两次便溺镜头,其中两个孩子离开河流上游,镜头拍到一个男人下游在打水,能否说说这样设计的考虑是什么?

小杰的戏剧性变化是有过设计的。像小杰这样一个拾荒男孩,他没有小恺那么多思,跟妈妈相依为命,他的生活支点是为了守护妈妈,在漂泊不定的生活里,他的世界随时可能会崩塌。而小恺是在找寻自己存在意义的过程。小恺原计划暑假会去深圳跟爸爸妈妈汇合,愿望突然被打破了,甚至得知父母要生二胎,他第一次因这件事感受到欺骗、忽略,怀疑自己的存在。

便溺的镜头不是设计,而是我比较直觉的想法。路人在河流下游打水的场景在农村很常见,成人会觉得山泉水是好的东西,就像神婆端出一碗水,用她的咒语赋予了水以灵性。在某些充满象征意义的意象上,水是灵物,而有些人会觉得火代表邪恶。但对于小孩,小恺和小杰往瀑布——水的源头便溺,是因为孩子没有正与邪、好与坏这些判断,他们跟成人不同,对世界没有那么一分为二的判断。

你对于夏天的记忆是怎样的?

我有无数个夏天在外婆家度过。某次,我的学生时代,在城市生活后去外婆家过夏天,很闷热,每天下午四、五点会下一场对流雨,雨很快下完,整个村庄变得凉爽,我们会出门沿着河散步。散步的时候,偶遇到五颜六色的彩霞,好像炎热一下子就退散了,跟整个世界有了亲密的接触。

跨专业学习电影,你有过不适期吗?

刚开始我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很喜欢导演昆汀·塔伦蒂诺,一上手也开始创作多线人物,就会被老师说,你要先学好写一个故事,也不能没那么在意观众。后来,我在电影学院接受了系统化的学习,慢慢有了一些条条框框的意识,比如老师一开始会跟我们说,在电影里,苹果是苹果,树是树,不要去搞意象,先专注把故事说好。我突然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状态走到了好像知道电影世界是怎么一回事,有了一些自我的反思与叩问。到了拍《夏日副本》的阶段,这时候的我既保留了自我,也在不断地自我反叛。

你认为一部电影的根基是什么?

一部电影的根基是故事,其他部门的创作也是基于故事,为故事和人物服务。

你特别喜欢的导演有哪些?

刚喜欢电影时,我喜欢昆汀·塔伦蒂诺,他的多线人物和多线叙事让我很着迷。现在,我最喜欢的是娄烨、李沧东和达内兄弟,他们对我的创作有一定的影响。我很喜欢娄烨导演电影世界里角色的生命力,和他的镜头完全自由的状态;而李沧东导演写的每一篇短篇小说都像一部电影,我一直在阅读,这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导演。如果有机会跟李沧东导演聊点什么,我会想把他写的某一部短篇小说的版权拿过来,他来做监制,我们合拍一部电影。

假使可以生活在一部戏剧里,你希望是什么?

戏剧意味着冲突、矛盾,或者说痛苦。我很早在某个阶段想过这个问题,人似乎不能单纯的快乐,一味的快乐是感受不到痛苦的,快乐和痛苦是双生双向的关系。我不想活在太过矛盾的戏剧里,肯定不是《俄狄浦斯王》,不如活在宫崎骏的漫画里吧。你看,《龙猫》是一个很《夏日副本》的故事,我以前去电影院看过《龙猫》的重映,竟然会被外婆找走丢了的孙女这么简单的情节打动,看得动容,我希望活在那样一个纯粹的世界里,不要失去这些东西。

下一个想创作的题材是?

我一直在准备自己的长片项目,也有一、两个短片的想法不断在发展。长片项目可能会讲述一个女孩的故事,有那么一点奇幻色彩。而短片的题材不限,会有作者型或不同电影类型的多方尝试,我不会去约束自己一定要以个人经历去写作,《夏日副本》是一个事关个人经历的创作,跟我的故乡息息相关。现在,我认为进入新的阶段,会更加想去感受不一样的世界,去尝试更多不一样的类型。

采访、撰文:许璐

编辑:He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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