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元枝
编辑:灯灯
在短视频直播风靡的这几年,各式各样的主播层出不穷,擦边主播或许是最令人耻于提起的一类。
擦边主播,顾名思义,即主播利用平台规则,做出一些“打低俗擦边球”的行为,以此博取粉丝眼球,增加直播间的流量和打赏。
25岁的小罗也是擦边主播中的一员。小罗是广西南宁人,本职工作是设计师,目前在深圳一家儿童培训机构工作。
从2019年起,小罗开始以男扮女装的形式,在一个以男性为主的交友平台做擦边主播。小罗说,踏入这一行的起因是出于善心,但直播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影响和震撼,却大大超过了他的想象。
当一个男性,成为“男性凝视”的载体,他会经历什么?
以下是小罗的讲述。
成为主播的原因
说出来大家可能都不相信,我做擦边主播,是为了救助流浪猫狗。
我对猫狗有很深的感情。我和它们的缘分,几乎贯穿了我成长的全过程。
小时候,我家住在农村,养了一只名叫小黄的小土狗。小黄特别衷心护主,我去哪里它都跟着我。有一次我在河边玩,失足落水,是小黄咬着我的衣服将我拖回了岸边。从那以后,小黄在我家的地位,和家人无异。
小黄活了15年,在它生命的最后时期,它变得苍老虚弱。我们原本都已想好如何让它安享晚年,无良狗贩却抓走了它,把它卖给了县里的狗肉店。等我们赶到狗肉店的时候,小黄的尸体已经被肢解了。
小黄的死对我打击特别大。我不再养狗,因为在我心中,没有一只狗可以代替小黄。
上大学时,室友为了追女孩,投其所好,在寝室里养了只小奶猫。我主动接过照顾小猫的重任,将它养得白白胖胖,小猫和我的感情也特别好。
后来室友追女孩失败,心灰意冷,将小猫转手他人。等我再见到小猫时,它躺在学校外绿化带的内侧苟延残喘——一看就是被人狠心虐待过,并遗弃了。
小猫小狗的遭遇一直让我耿耿于怀,我特别希望能拯救流浪猫狗的命运,以至于我的口袋里永远带着宠物小零食,方便在遇见流浪猫狗的时候投喂它们。
我和女朋友安安的缘分也由猫狗牵线。我们在一个学校上学,她也很喜欢小动物,看见猫狗就走不动道,投喂猫狗的时候,我们相遇,相识,相爱。
恋爱后,安安十分支持我想要救助猫狗的想法。和我的犹豫不决不同,她是个十分果断的人,当即决定将我们一起喂养的那只流浪猫,当作第一个救助对象。
小猫是只白猫。在野外,白猫特别容易受同伴欺负,我们每次见到它,它都伤痕累累。
小罗和安安捡到的受伤小猫
由于当时我们还在住校,双方的室友都不愿意在寝室养动物,我们只好在学校的小树林里给它搭了一个小猫窝,让它不至于无处可去。
我以为我们做得很好,但是不久后便发现,猫窝被踩扁了,猫也不知所踪。我渐渐明白,光提供吃食和小窝是不够的,救助流浪猫狗最基本的条件,除了食物和水,还需要有健康检查、医疗保障和稳固安全的住所。
这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但我和安安下定了决心,没有钱,那就去赚钱。
直播初试水
大三的我们,首先想到的赚钱方法就是做兼职——在咖啡馆里当服务生,一个小时10块钱。
上课以外的时间,我们都在咖啡馆打工,一个月下来,身心俱疲,才攒了1800块,给一只流浪狗治疗皮肤病就花完了。
我们算了算,救助一只流浪猫的基础费用在1000元左右,狗狗更高。兼职的钱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女朋友想到了直播。直播在2019年正处于风口,我们想得很简单,救助流浪猫狗这件事多有爱心啊,肯定会有很多人给我们打赏的。
一开始,我们尝试在抖音等大平台直播。因为性格社恐,不敢露脸,我和安安就一人抱着一只狗狗在镜头前展示,外加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大学生救助流浪猫狗”。结果连续播了半个月,直播间的观众就没超过20人。
我们很挫败,每天刷别的主播的直播间,发现像我们这种没有才艺的人,做娱乐主播或者聊天主播会更合适。
经过一番心理斗争,我和安安决定露脸。但是我们的长相都很普通,打光和直播话术更是一窍不通,直播间的人更少了。
后来,安安刷到一个教运营的博主,付费300元进了咨询群。对方毫不留情地指出,普通人做直播,如果豁不出去,完全没有直播的必要。在网络上看直播的人,要么有购物需求,要么想来找乐子,摆块黑板在那里说要救助猫狗,跟在大桥底下跪着说“我只要5块钱吃饭”的乞丐没有差别。
更令我们扎心的是,对方还说,我们的长相做聊天主播也没有优势,特别是在达人扎堆的大平台,设备、才艺、口才都比不过人家,不如剑走偏锋,去一些交友软件直播。
但是在交友软件做正儿八经的聊天主播,也是没有出路的。博主告诉我们,这种软件上,男人的钱最好赚,会擦边就有流量。她让安安开个美颜滤镜做擦边主播,现实生活中不会有人认出来。
但是,让女朋友去做擦边主播,我和安安都特别排斥。
就在我们一度要放弃的时候,两只狗狗坚定了我们的想法。
毕业后,我和安安在深圳工作,起初实习工资很低,一个月才4000块钱,勉强维生。
一天,安安照常去城中村的大型垃圾站附近喂流浪猫狗,那个地方位置偏僻,有不少流浪猫狗来觅食或者搭窝。安安发现,一个男人拿着打火机在烧猫的毛,她气愤地上前阻止,却惹怒了男人。两人发生口角,男人将她推倒在地,恶狠狠地辱骂她。周围有人远远地看着,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被救助的奶猫
正当安安倍感孤立无援时,两只她经常喂的流浪狗跑了过来,冲着男人狂吠不止,终于赶跑了男人。
安安特别感动,将狗狗们带回了家,我俩当晚就坚定了要赚钱救助流浪猫狗的决心。
然而,安安穿着JK制服直播的第一天,就受到了巨大的心理冲击。观看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是那些污言秽语一直在刷屏。看到自己的女朋友受委屈,作为男朋友的我,心里也特别不是滋味。
我破罐子破摔地说,要不我来做擦边主播吧?我是男的,不怕被那些人骂。安安破涕为笑,说要给我化妆,试试水。
我和安安的身高和体重都差不多,173cm,才115斤。安安是一个日剧爱好者,家里有不少JK裙和假发,平时她也爱美,喜欢跟博主学化妆,经常拿我练手。
为了省钱,我们没有选择再买装备,我戴上安安的棕色长卷发,穿上显腿长的JK裙和黑丝袜,她给我涂上粉底和口红,再把美颜滤镜打开,别说,还挺好看的。
安安的裙子
第二天下班吃完饭,我就开始了直播。第一次穿女装直播,我感觉很新奇也很紧张,刚开始一直不敢看镜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呆坐在镜头前面不讲话。
安安一看,觉得不行,进进出出的观众挺多的,就是留不住。想到我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于是她提议让我跳广播体操。
为了让我安心,她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陪着我一起跳,时不时还冲我做个鬼脸哄我开心。看见她古灵精怪的样子,我被逗笑了,也渐渐放开了一些。原以为没什么人会进来看,结果不到半个小时,直播间的观众就高达一百多人。
刚开始,弹幕都在说,这个女的在干嘛?过了一会儿,污言秽语又充斥在屏幕上。有人让我把腿岔开一点,有人让我把屁股撅高一点,私信里源源不断地涌入露骨的荤话和表情包。
还有人让我叫一声“哥哥”,我照做了,弹幕瞬间更加疯狂了。他们说,“这竟然是个男的?男的干这个干嘛?同性恋吗?想做鸭吗?好恶心!”
每次看到有人骂我,我就怼回去,导致两个半小时的直播,看的人不少,但是打赏却寥寥无几。
我和安安去请教博主该怎么办,是不是该用变声器?对方说,我们直播的平台以男性用户居多,只有人设讨喜,他们才会打赏。
刚开播就有100多人看,说明我的流量和人气不错,很有潜力,男扮女装的人设可能还有不少猎奇的人喜欢,建议用原声。最后她告诫我,想要赚钱,就不要有脾气。
当一个男性接受“男性凝视”
我花了很长时间去适应直播这件事。每次要迎合着男观众的荤话,在直播间喊大哥刷礼物,我都特别难受。
我通常在每晚八点半之后直播两个小时,大部分时候是跳观众喜欢的抖音热舞,那些舞蹈只有几十秒,不是很难,我一般上班期间利用午休时间在公司顶楼练习,跳几遍就差不多会了。
直播跳舞的时候,我不用说太多话,观众有想问的问题会直接打在屏幕上,我挑几个回答,说些奉承的甜话,就有人会打赏礼物。
安安会记住每场刷礼物最多的ID,每次那个ID出现的时候,她会提醒我和对方打招呼,以此留住粉丝。
穿女装的小罗
还有些时候,我会参与连麦打PK,和其他主播互动,配对到才艺主播就表演才艺,配对到聊天主播,就玩真心话大冒险或者成语接龙等简单的小游戏。
每次我和别人PK,安安就夹着嗓子在旁边拉票,“哥哥们点点火呀,众筹上小礼物呀,打她!”好几次我都忍不住要笑场。
连麦打PK能增加人气,平台会推荐流量,但也会发生一些不可控的事情。最过分的一次是我做任务输了,被对方主播要求在镜头前色情地吃黄瓜,对方会指挥我怎么做,发出怎样的声音。
我觉得非常耻辱,但还是照做了,因为观众喜欢看,礼物刷得很热烈。我第一次在直播里哭,边掉眼泪边痛苦地谢谢打赏。结果,弹幕更兴奋了,不堪入目的评论占满了整个屏幕。
那种羞辱感,我至今都忘不掉。虽然那晚的直播赚到了两千块钱,但是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跟别人打过PK。
直播带来的影响,也波及到了我的日常生活。
男生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喜欢开玩笑说些荤段子,以往我都感觉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时候还会附和,但是现在却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反感。
和哥们上街,看到身材好的女孩,大家习惯使个眼色,示意对方看女孩的胸或腿。那种三分猥琐七分调笑的神情,看得我浑身难受,总会让我想起直播间里那些对我外貌和身材的调侃。
公司新来的女领导和我们同龄,男同事们在小群里八卦,猜测她背后是不是有人,或者和老板是否有暧昧关系,我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时刻——我在直播间百般解释“我不是外围”、“我不是同性恋”,其他人却纷纷跟队形刷屏:“看来你就是!不然你在破防什么?”
若不是有过亲身经历,我恐怕永远不会明白女生口中的“男性凝视”是什么意思,以及会对女性带来多大的伤害。
由于害怕被人认出来,出门在外,我的口罩就没有摘下来过,在公司每天都精神紧绷。
有一天直播,我看见一个弹幕说:“主播离我只有800米,我好像猜到你是谁了嘿嘿。”
因为直播可以看到大致定位,我当时吓坏了,匆匆下播,整晚没睡着觉。第二天我去上班,同事从后面跑过来拍我的肩,我直接吓到跌坐在地上,同事也诧异于我的反应,背地里和别人说我有神经病。
以前,我在家根本待不住,很喜欢出门玩。但是现在我特别排斥出门,哪怕是在楼下超市买个菜,都会让我心生恐惧,走在街上,感觉所有人都在对我不怀好意地笑。
就连我们收养的动物,我也有些不敢靠近了。有次我将养的猫猫狗狗抱到镜头前,坦白我为什么做差异性直播,结果根本没人在乎我在说什么。评论区都在刷“还是主播会玩”、“人已经满足不了你了吗”。
我无论做什么,直播间的人都可以往性的方向去联想。这让我觉得特别恶心,特别无力。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想轻易放弃直播。我直播挣来的钱,真的可以挽救猫狗的生命,看到一个濒死的小生命从你的手中被抢救过来,那种成就感无可比拟。
让流浪猫狗有个家
我和安安救助的猫狗,都是一眼看上去就得了重病,或者野外生存能力差的宠物猫狗。那些从小长在野外,一直在流浪的猫狗,我们不会去救助,因为它们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我们强行把它抱回来,对它并没有好处。
将猫狗治疗好后,我们会在平台上发布信息,看是否有好心人愿意领养它们,为它们找个家。
刚开始,我们没有控制救助的数量,看到有虫病或者受伤的猫猫狗狗,就捡回去治疗。我的直播收入平均一个月在5000元左右,其实并不低,但是因为开销过大,刚开始的几个月,我和安安把工资甚至是存款都透支了,还不够花,只能找父母要钱。
起初,我们把救助的猫狗养在我们租的房子里,和我们一起生活。但是因为它们大多受伤、患病,味道很大,被邻居投诉不说,我们自己的休息环境也很差。后来,我们租了一间小仓库,月租500元,当做临时的猫狗存放地。
从这之后,我们就控制住了捡猫狗的数量。6只流浪猫狗,是我们经济能力能负担的极限。
急救中的狗狗
因为直播,我抑郁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我状态最差的时候,安安也劝我,要不就别做了?但是看着家里的猫猫狗狗,我很难做出这个决定。
有次我难受得嚎啕大哭,我们捡回的一只金毛一直在我脚边看着我,眼睛皱皱巴巴的,似乎在跟我一起伤心。发现我看它,它立马咧开嘴,吐出舌头,摇着尾巴,又逗我开心。
金毛是天生的抚慰犬,它能很敏感地察觉到主人的情绪。它知道我难受,就会一直陪伴我,有猫咪扑到我身上,它也会将猫咪赶走,给我留下一个安静的空间。
我们和猫狗互相治愈着对方,到后来,它们就像我们收养的孩子,无法割舍。
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我对那些流氓评论渐渐免疫了。我开始学着把直播当成一项工作去做,不掺杂过多个人感情,隔三差五学习新的网络热歌和热舞,也会用小号去同类型的爆款直播间看别人的聊天话术,研究怎样能把话说到观众的心坎里去。
虽然,直播时有多热情,结束后就有多难堪,特别是面对女朋友的时候,我总感觉很没有面子。但是安安并不介意,还夸我表现得很好,说我们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平时小罗和安安喜欢一起下厨做饭
2022年后,大平台直播迅速崛起,我们所在的交友平台开始走下坡路。我的直播间从平均300人降到了100人左右,收入也减半了。
而与此同时,宠物市场迎来了风口,特别是在深圳这种大都市,宠物店和宠物医院越来越多,人们也开始重视保护流浪动物,我们很少再捡到受伤的猫狗。
欣慰之余,我和安安也有些怅然若失。三年来,我们习惯了当猫猫狗狗的救助者,也习惯了它们的陪伴,一下子发现有人比我们做得更好,我们不再被需要了,心里难免有点失落。
但是我们很快就释怀了,小动物被善待,不就是我们的初心吗?
为了救助猫狗做直播,是我人生中的一段特殊经历,一段小插曲,但绝不会是长远之计。我和安安都希望,之后工作攒到了足够多的钱,就创业成立一家不一样的宠物店,取名“流浪家”,希望流浪的猫猫狗狗,都能来“流浪家”找到属于它们的温暖。
监制 - 她姐
转载 - 十点人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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