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红楼梦》2010年版,李沁饰演少年薛宝钗
“高情商”“懂人情世故”似乎成为了当代社会性生存的必须技能,倘若稍有不到位,在镜头前放大就是一次“社会性死亡”,倘若万事圆滑,滴水不漏,又不免遭人质疑“城府”“虚伪”。
说到这个特点,不得不提一个经典的文学形象,《红楼梦》中的薛宝钗。
在往期的文章中,我们解读了《红楼梦》中的林黛玉,相比于特立独行、理想而纯粹、直来直往的黛玉,许多人对宝钗的评价则是不纯粹、虚伪无情、圆滑世故、表里不一。却也说她是情商最高,能在《红楼梦》中活到最后的人。
电视剧《红楼梦》1987年版,张莉饰演薛宝钗
宝钗这个人物的争议,并不亚于黛玉。这类人物,无论是在文艺作品还是现实生活中,都并不讨大多数人喜欢。
而实际上,这个表面循规蹈矩的儒家典范,却是叛逆到极致的伪装者、隐藏的大BOSS?
现实生活中那些“虚伪的宝钗”,我们真的懂他们吗?
在所谓“高情商”“人情世故”的背后,她参悟了什么?
为什么说我们的人生向左走是黛玉,向右走是宝钗?
我们不妨从宝钗身上争议最大的几个标签说起,她表面的“伪”“冷”“无情”,都深谙着什么道?
#伪
为什么你最好的同事姐姐
从不向你交底?
其实大多数不太喜欢宝钗这个人物的朋友,是不喜欢她身上的“伪”感。
伪感,即虚假、表里不一的感觉。
但假如大家抛开情感色彩,把它作为一个中立的形容词看待,这种“表里不一”恰恰说中了宝钗身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性格特点——
面对外部世界时极低的自我袒露度。
我们可以设想一个问题,假若大观园里的人都是你身边的同事,你觉得谁是最不好接近的那个?
有人说是曲高和寡的黛玉,有人说是气场过强的凤姐,有人说是看谁都比自己俗的妙玉。但我却觉得,大观园里最不好接近的人物,其实是薛宝钗。
因为她是一个人际距离很近,但心理距离很远的人。她与身边每个人都交好,但又与谁都难称亲密。
即使对天天屁颠屁颠追在身后的湘云,宝钗的举止也更像一个“好姐姐”而非“闺密”。她就像是你办公室里那个超级nice的前辈姐姐,会记得你的生日,会分给你她网购的优质芦柑,你有什么工作难题、恋爱困惑,她都会认真地倾听并给予你一些很好的建议。
但是,她从不会反过来向你诉说她的困惑与烦恼,你们之间的亲密感构建在一种并不对等的自我袒露度之中,来日如果你选择脱离这段人际关系,她也会表示理解,并不会讨要说法或和你纠缠。因为她对于你的需求度本来就很低。
众所周知,人的需求层次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是情感和归属的需求,即构建“亲密关系”的需求,但宝钗性格中有一个非常惊人的部分——
她几乎是有意识地切削了对他人的需求和渴望。因此,宝钗时常会给别人一种“她离开谁都能活到故事结尾”的感觉。
每一种看似违反人性普遍规律的心理状态的存在,一定都有其更深层次的原因和内涵。这就涉及到了薛宝钗这个人物身上的核心属性——
她是《红楼梦》书中一个隐形的大叛逆者。
#冷
冷眼旁观,是怎样一种「大智」?
说宝钗是“大叛逆者”,可能会令一些朋友觉得意外,因为在我们从小阅读《红楼梦》时,薛宝钗通常都被描述为一个循规蹈矩的、恪守规范的纯儒家的形象。
但是,如果有喜欢看自然探索节目的朋友会发现,自然界那些最出色的伪装者,往往有着和周遭环境看起来极为相似的外表。
宝钗是一个大隐隐于市的叛逆者,并且可以这样说,她身上反叛性的觉醒时间比黛玉、宝玉等人都要早,发展程度也更深。
如果说黛玉、宝玉的叛逆性在于对现有世界规则的不认同、不妥协,对美好自我终将遭受外部世界围剿的慨叹悲鸣;那么宝钗的叛逆性在于,她提出的是一个更加大胆的置疑,即对于存在本身的置疑——
在宝钗的角度,生命本身不是一个从繁华走向消逝的过程,而是一场从虚空走向虚空的苍茫之旅。
宝钗有一个非常引人争议的情节:
在金钏投井以后,宝钗显得过分镇定,并劝王夫人不必过度挂心,这让很多人觉得难以接受,觉得她的言行举止太冷漠了。但是紧接着,她又肯让王夫人拿自己的衣裳去给金钏装裹。
这种充满忌讳的举动让人觉得更加费解。有人说这是要给王夫人卖人情,我觉得没说到根儿上,她这些看似矛盾的行动,本质上都是源于,她面对生死的看法,本就与绝大多数人不太相同。在宝钗雍容繁盛的外表下,有一个完全相反的内心世界——
一种冷寂的通透。
“冷”这个字,完美地概括了宝钗的心理核心,但并非很多人认为的那样,把“冷”简单地解释为对人“冷漠无情”。
其实宝钗的“冷”,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冷”,它指的是一个具有悲剧意识的大绝望者,参透命运机锋后,对现实人生所持的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
法国著名哲学家加缪有一部经典著作——《局外人》。加缪这样概括《局外人》的主题:
“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在母亲下葬时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险。”这看似戏谑的言语其实是在揭露一个人类社会的基本准则——即,拒绝加入社会规训的反叛者会遭遇严酷的群体审判。
但是《局外人》主角默而索的无动于衷、冷酷无情,并非因为生性凉薄,而是因为悟出了人生的荒诞。
我们理解了宝钗的这种哲学心理,就会发现她看似矛盾的行为背后,秉承着完全自洽的逻辑和动机。
比如,为什么宝钗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和形形色色的人之间的关系,除了她商人家庭的背景训练,更重要的是因为她从未真正“参与”到与他人的关系之中,而只是从容即兴地“扮演”好了一个个在不同场景下她需要扮演的角色而已。关心则乱,万事不关心,故而永远得体。
东方哲学里这种思想的起源更早,庄子“鼓盆而歌”的典故,中学课本上称它为“对生死的乐观主义”,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庄子本质上是极致的悲观主义者,他说“察其始而本无生”,这正是宏大的悲剧意识的起笔。
但其实悲观从来不是一个贬义词,事实上孔孟、老庄、释迦牟尼、苏格拉底,古今中外真正的大智者身上的底色都是悲观,木心有这样一段话总结得极好——
“说到底,悲观是一种远见。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观。凡是纯正的悲哀者,我都尊敬。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
#无情
「情」究竟为何物?
《红楼梦》的核心议题是一个「情」字,这里并不仅仅是指狭义的感情,而是指人生在世所有的「执着」,通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探讨人在面对名利、爱情、欲望、理想、自我等多个不同人生议题时的「执着」。
其中最高层次的代表是黛玉,她的执着是人生最难割舍的“我执”。而宝钗这个人物的“无情”,正是对黛玉式的“有情”哲学的一种互文性补充。
“无情”的哲学喻指,是一种“非执着”的人生态度。即,人生本来荒诞,对名利、情欲、自我的追寻不过是一种人为赋予的意义,是构建在虚幻上的虚幻,是镜中花,是水中月,是世事一场大梦,本就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那还何必要悲叹失去,何必要强求永恒,能顺应自然地把握瞬间已经很好。
于是就有了《红楼梦》里的经典篇章——“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这绝妙的“戏”和“泣”的对仗,仅仅是用“宝钗扑蝶”的明媚生机,对照“黛玉葬花”的凄哀挽歌吗?
电视剧《红楼梦》1987年版,“宝钗扑蝶”
我始终认为,“黛玉葬花”其实是一种“悲观里的积极”,黛玉是“有所为”的,她认为就算美好的花意终将流逝,我也不要它变得肮脏,我来葬花,让美以这种方式成为永恒。
而“宝钗扑蝶”是一种“积极里的悲观”——她已经不希冀美好能永恒存在,她把握的是眼下的、瞬间里的快乐,下一秒也能马上出戏,切换回现实世界的人际琐事里。对一切的人和事物,乃至对于自我,都不眷恋,不执着,心灵世界一眼望去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这个才是“冷美人”的真实含义。
因而,可以这样说,《红楼梦》里顶级的艺术化生命呈现,是黛玉;顶级的哲学化生命呈现,是宝钗。
#
成为黛玉
还是成为宝钗?
《红楼梦》中,黛玉和宝钗的对照看似是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一次交锋,其实是曹雪芹心中“两生花”式的终极思考在对坐参禅,这个问题起手非常高,他问的是——
如果已经看清人生本来荒谬,那接下来我们究竟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存在?
有情,还是无情?
依旧执着,抑或顺其自然?
从这个问题出发,向左走是黛玉,向右走是宝钗。
其实也可以说,黛玉和宝钗,是一个人人性的一体两面,或者说,她们是一对同一人格根基里生长出的、处于不同季节的“两生花”。
很多人以为,曹雪芹的《红楼梦》是在书写“人生所有的执着终究归于虚幻”,所以不要执着。但这未必是曹雪芹的答案,我倒觉得,曹雪芹给出的真正答案非常坦诚,那就是“无解”。
执着,人生就陷入失去的苦痛;
不执着,人生就陷入虚无的荒寂。
生命的本质,就是摇摇晃晃、时刻不知如何是好。但就是在这样左摇右摆、直行拐弯里,我们每个人走出了属于自己的不同轨迹,于是,本无意义的人生在跌跌撞撞的勇敢前行之中,被我们各自赋予了独特的意义。
而悲剧精神,其实一点也不消沉,相反,那是看清生活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的英雄主义,具有极其积极的力量。
正如那句诗所说:
去爱吧,就像不曾受伤一样
跳舞吧,就像没有人欣赏一样
唱歌吧,就像没有人聆听一样
生活吧,就像今天是末日一样
一万年太久,所幸,我们可争朝夕。
*图源网络
电视剧《红楼梦》1987年版剧照
电视剧《红楼梦》2010年版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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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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