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的年轻人,迷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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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岁的年轻人,迷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会想到,在去世144年后,他再次成为新一代年轻人的精神偶像,被冠以“陀翁的清醒”“嘴替”“发疯文学”火爆TikTok。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为新的流量密码,无论在哪个社交平台,打上“一句话读懂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生必读书单”“陀学阅读顺序”,就能收获不错的阅读量。就连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名字,听起来都比较高级。

陀思妥耶夫斯基

通过社交平台,我们知道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生经历,熟读了他的名言和广为传播的梗图,读者还分析出他的MBTI——INFJ,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荒诞。尽管书架上一套陀翁全集已经落灰多年,但在这个冬天,我似乎比此前都更熟悉这位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巨匠。

他那些预见了年轻人无处不在的焦虑与迷茫的文字,他发出郑重的叩问,“人的一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是为了痛苦吗?”他捍卫自由,“自由是最伟大的东西,甚至比生命更伟大”,一句“爱具体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这两年在网上流传甚广,给一度丧失具体生活的人们极大抚慰。

尽管作家的爆火和阅读他的书是两码事,但阅读潮流已经兴起。在TikTok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火的作品是《白夜》,同样篇幅较短的《地下室手记》排名第二。短视频效应延伸到图书,据《金融时报》报道引述著名出版公司企鹅出版社的数据,2024年仅《白夜》就卖出超过五万本。

意大利导演维斯康提的电影《白夜》,

改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

不同于TikTok的排名,中国读者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阅读兴趣,更多在大部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两者中译本都超过了十个,就连未完成的《涅朵奇卡》也在这两年加急出了四个新的中译本。

无论如何,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这样在年轻人之中强势出圈了。尽管没有出现百万级别的畅销书,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四五年已然从冷门难啃大部头俄罗斯文学里出列,成为顶流。豆瓣外国小说Top100长年霸榜第一的就是《卡拉马佐夫兄弟》,《罪与罚》在第十六位。而豆瓣传统文学Top100榜单首位是《红楼梦》。

《罪与罚》被改编成芭蕾舞剧,

在美国芭蕾舞剧院上演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作品当然不是几个金句就能够概括,流行文化之于普通人的影响就是,我们不约而同在这个冬天再度翻开《卡拉马佐夫兄弟》。我也找到几位00后读者聊了聊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都在社交平台分享过阅读感悟。我想知道的是,当一位20岁的年轻人拿起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读什么?

豆瓣上有网友发起过一条帖子,“你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什么年龄段?”393条回复大都在20岁左右。作家余华也是在20岁时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新一代的年轻人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渠道五花八门,不再只有书店与名人推荐。

21岁的清一反复从电影和视频里刷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她在电影《东京教父》的开头,看到主角在垃圾场里翻到一本书,他说,“那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清一想,我得去认识一下他了。抱着好奇,清一去书店买了一本《地下室手记》,开始了她的阅读之旅。

这本书不长,清一一口气读完了,她买的是漓江出版社的单行本,翻开书,里面的字是深蓝色的,整个过程里,“我的心跳动得很厉害,尽管我很想否认,但又不得不承认,我能看到我的影子,卑劣的影子。”

那段时间网上流传甚广的一张梗图击中了她,“地下室的男人,他几乎从不出门,仇恨学习阿里的所有人,拒绝看医生,他写日记,守卫着自己莫名其妙的尊严。”“这就是我。”清一对我说。

26岁的网友夏天也是先遇到了一套陀思妥耶夫斯基梗图,他印象最深的是小天使阿廖沙(Alyosha),当时是他的事业低谷期,电脑也坏了送去维修,他翻开了2022年在朋友推荐下购买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读完后,他感慨,“阿廖沙果然是小天使啊”。

当他和朋友说起一下就能达成共识,将一切变成表情包和有趣的梗来交流似乎是当下年轻人特有的交流方式,“如果你也读过,就能迅速get到这个梗,开始聊天。”

舒心开始阅读是在2023年MBTI最火的那段时间,缘起是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INFJ,“MBTI可以存在于一切领域 ”。她先读了《地下室手记》和《罪与罚》,其中人物心理状态的描写确实符合INFJ——“他知道自己的心理问题在哪里,但是又无力改变,他看得清世界的恶,但是同样关注并向往世界的善,所以当善恶对峙时,他会很痛苦。”舒心说起频频点头,她自己就是如此。

虽然仅凭文字风格很难真实断定一位作家的MBTI,但对于舒心而言,这极大拉进了她与一位遥远的文学巨匠的距离。

舒心今年23岁,正在读研究生,这两年她几乎读完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中译本。去年专业考试最焦虑的那段时间,她在读《群魔》,角色斯塔夫罗金让她极度共情,他是个虚无主义者,也是一个极具悲剧性的角色,被称作“魔鬼”。整个大学期间,舒心都因为没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而内耗,而斯塔夫罗金也是如此,“他也没有自主性,他只是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所以他什么都敢做。”

舒心一开始在微信读书上读,后来买了一套纸质书,经常看到一整页都没有分段,她第一次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风有了概念,“絮絮叨叨的”,但读起来却丝毫不觉得烦。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绝对算不上好读,除了满篇繁复人名与绕口的长难句,还有19世纪的俄罗斯社会与宗教背景,特别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一度因难读被很多读者发起阅读挑战。

余华对于阅读的感受描述更为直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述像是轰炸机一样,向我的思绪和情感扔下了一堆炸弹,把二十岁的我炸得晕头转向。正常的心跳应该是每分钟六十次,陀思妥耶夫斯基让我的心跳变成了每分钟一百二十次。”他说,“谢天谢地,我有一颗大心脏,我活过来了。”

这两年,清一记不得自己读过多少遍《地下室手记》,每当她感觉烦躁、焦虑和抑郁的时候,她都会拿起这本书。阅读过程中,她几乎没有注意到主人公是一个40岁的男性,和她的年纪与阅历相去甚远。甚至在很多时候,她以为他们是同龄人,因为他们有同样的感受和内耗时刻,“特别想改变什么,但又无力改变,所以才会在心里不停折磨自己。”

尽管这是一本写作于1864年的小说,却能跨越时代,回答了清一当下的迷茫与疑惑。“总感觉他代替我去发疯了一遍,把自己骂醒,然后也就和解了。”清一淡淡地说。

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清一时常会感觉到人物“发疯”的时刻,以及焦虑不安的拉扯,那些无法控制的恐惧和焦虑。清一印象深刻一场《罪与罚》关于“平凡人”和“不平凡人”的辩论,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台词太精彩了,清一一度被说服,差点被他带偏,但等到她看到索妮娅说,“他们没有资格决定人的生死的时候”,“真的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在痛苦之外,给她带来一种超越智识上的阅读快感。“陀真的太牛了,太会表达了。”清一的语气都显得激动。而这样的感受,她在生活里很难找到同龄人分享。舒心也是如此,她从未感觉到人物思想的过时,反而常常被震撼到,“wok,这个简直就是我,天呐别骂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书写的都是人灵魂中极其不安的东西,而这都在我们面对人生选择、社会压力、家庭期望时愈加激烈。21岁的音子在高三那年读了十遍《白夜》,学校的和家庭的双方压力让她心力交瘁。她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书里写,“那是一个奇妙的夜晚,亲爱的读者,只有我们年轻的时候,才能有这样的夜晚。”

“在这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她读到了“幻想家”,一个透明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一个将房子和墙当做朋友,活在幻想中的人。那段时间她也感到孤独而迷茫,为了备战高考,妈妈甚至把其他书全收走了,只剩下这本。“幻想家”陪她度过了最艰难的备考日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生经历也非常传奇,他一生都与贫穷、疾病共处,多种疾病折磨了他一生,他曾因为政治经历被判过死刑,服了八年囚禁、苦役和流放,也在后半生沉溺于赌博。有人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得都是“病人”,他自己是,他笔下的人物也是,和贫穷、疾病的痛苦搏斗,也与精神的魔鬼抗争,比如《白痴》的主人公患了羊癫疯。

但这些“病”并非字面意义上的生理疾病,而是指在心理、道德、精神层面上的困境与崩溃。他在《地下室手记》写,“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个病人。我感到我已经有病,我知道这病是没有办法治愈的。”

“这年头谁不想发疯一下。”夏天说。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后一部小说,创作期间,他遭受了多次健康问题,饱受折磨,尤其是癫痫和心脏病。夏天在失去工作的51天里,规律地读完了这本书,他大学是理工科专业,读这样的大部头速度很慢。

读完书,比起小天使阿廖沙,更让夏天感触的却是另一个角色米嘉,卡拉马佐夫家族的长子。小说中,他被错误地指控为父亲的谋杀者,他身上既有激情和热情,容易受到爱情与金钱的驱使,又具有人性的堕落和单纯,当他贪污了三千卢布之后,内心极度的焦虑。“更像是现实里活生生的人。”

如果说米嘉充满激情、冲动,而伊万则理性和怀疑,他在后期经历了精神的崩溃。在长时间的内心挣扎和对信仰的拒绝之后“当他决定抛弃信仰、叛离道德,走向‘所谓的理性’,他或多或少会有迟疑吧,因为信仰和道德留在我们身体里。”

夏天在阅读中冒出许多现实里的身影,“当我们经历了过去几年,我们普通人的信仰会动摇吗?他(陀)当时想讨论的话题,我们现在不仍在面对吗?”夏天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将问题抛给我。

这或许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重新被年轻人翻出的原因,他像是一个时代年轻人集中对于当下现实的叩问,而不再仅仅作为阅读文学作品。夏天记得,在《卡拉马佐夫兄弟》最后,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阿廖沙最后的演讲给出了一个临时答案,“首先应该善良,其次是诚实,最后是永不相忘。”

和多数人的阅读顺序不同,清一从《地下室手记》读到《罪与罚》,然后是《涅朵奇卡》。她非常喜欢最后一本,这本书的完整名字是《涅朵奇卡:一个女人的一生》,通过女主人公涅朵奇卡的回忆来叙述她的一生,一个早慧、敏感的女孩。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以女性第一人称视角写作,遗憾故事不到三分之一因他被流放而中断。

这是一个极度缺爱的女性角色,而清一能够理解背后的痛苦与觉醒,“涅朵奇卡过得太苦了,导致她的爱是有一点病态的,而她肯定是觉醒了的,否则她无法如此回忆一生。”

她喜欢的另一个女性角色是《罪与罚》里索妮娅,她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物,对一切都很宽容,包括苦难。她身上有现实与崇高信仰的极度反差,她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妓女,但她坚韧、善良且具有深厚的宗教信仰,也正因为她的善良,反而遭遇了更深重的苦难。清一更多是心疼,“我觉得她太过于‘宽容’了,而她本不必接受这一切”。

和清一的关注一样,这两年在社交平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女性角色,重新被一部分年轻的读者打捞。除了传统的母亲和妻子角色之外,她们大多和索妮娅一样,世俗意义上的社会边缘人,但却象征着温柔、宽容、自尊和信仰,也都被时代迫害。

这些女性角色当然与现代女性精神有距离。这是作品的时代局限性,她们的悲剧性不仅在于悲惨的命运,也为小说中的男性角色提供了道德和情感的反射,以及救赎,她们因此常常被动地承受命运的安排。正如索妮娅那句掷地有声的话,“我不怕你,我知道你有良心。”

“我希望她能反抗。”清一说,“但这不是她的问题,而是那个时代和社会的问题,在那样的环境下,她还能坚守自己内心的善良,真的好可贵。”

舒心同样关注书里的女性角色,未来如果有机会,她想将《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白痴》里女性角色作为研究课题,特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歇斯底里的女性”的解读——将女性伤痛视为发疯,当女性面对情感压抑、社会压迫和个人内心冲突,却被冠以“歇斯底里”、“发疯”和“妇女病”而无路可走。阅读给她带来的撕扯与矛盾在于,“我很惊讶于人类的卑劣本性,但又能看到人性的纯善。”

进入大学的这四年,舒心思考最多的就是自主性,“我不明白我是谁”。她说自己总是不自觉学习、模仿,尝试在不同的环境中,展现不同的应对方式,“试图像一个成熟的大人”。而她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自己,哪个选择才是自己真正去选择的。直到她读了很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也在导师的帮助下,选修了自己喜欢专业的课程,暂时找到了想要做的事情,困扰和焦虑似乎慢慢在变好。

“看陀的书缓解不了焦虑,相反会带来痛苦,但是我喜欢在痛苦中共鸣。”舒心说,而我们都需要这样一种痛苦的能量吧。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清一、舒心、夏天均为化名)

编辑:Tristan

撰文:Bamboo

美术:小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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