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奕君：打好人生下半场

如果我们创作的全都是统一标准化的作品，没有丰富复杂的多样性，没有鲜明的个性，那么作品的艺术性和魅力也是会打折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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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都知道，不可能每一部戏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理想的情况是，有部戏找我演，一看，剧本好，角色好，合作团队也不错，太好了，拍摄过程也很开心，然后戏播出了，大受欢迎，我就火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好事专门等着你？现实情况是，接到一部差不多的戏，剧本可能有瑕疵，尽量把自己这条人物线以及周边的人物关系给它捋顺了，让这个人物从开始到结束的整个脉络起承转合都是顺畅合理的，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尽量让人物丰富立体一些，情感表现得真实一些，用我的表演把他呈现得生动一些。至于这个戏最后播不播出，观众认可不认可，那不是我能掌控的，这也需要一些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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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候，我心里有一个目标，总想着尽快实现。后来发现，其实在那个阶段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你还没有那么深的生活阅历。真的是那句老话，在什么年龄就做什么事。二十几岁，让你演一个复杂的角色，一定挺吃力的。做一个好演员，需要人生经历和阅历所带来的成熟度，这是与年龄成正比的。所以说，这份职业就像一场足球比赛，如果前半场基本上都在跑来跑去，进不了球，那也不要泄气，一定要做好准备，打好下半场，甚至要打好加时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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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一个角色，我会做很多功课。年轻的时候，我要看很多书，写几千字的人物小传，还要花时间去体验生活，等等。现在我花的时间少很多，因为方法不一样了。现在我不会每天都伏在案头上写，可能我在家里吃饭，然后在外面逛了一会儿街，脑子里都在想这个人物从哪儿入手、切入点在哪儿，在日常生活当中捕捉到一些细节，慢慢就把这个人物一点点建构起来了，实际上也是在写，只不过这个过程是在头脑中完成的。

要想不让观众跳戏，最主要的就是基于剧本，让这个人物真实。我们经常讲的代入感，就是要让观众相信这个人物，相信人物经历的事件，相信人物说的话，把观众带入剧情。所以，我们必须在角色身上找到一些和现代人相通的点，让角色经历的事情和观众产生共鸣，让观众共情，让观众觉得，如果是我在这部戏里，我也会这么做。但是，你的表演和观众想到的还有一点不一样，在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这样的话，观众就相信了你做的事情，就会跟着剧情和人物的命运，去感受这个故事，感受角色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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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愿意用“好人”“坏人”给角色分类。一个人有多善、有多恶，可能要看面对的是谁。其实有些人是有很多面的，他可能对这个人善，对那个人恶。拿我演过的一个角色来举例，《琅琊榜》里的谢玉，他比较典型，他是以太子为核心的政治团体的最大的操控者，那么，对待他的政治对手，他的恶意和凶狠程度能达到80% ～ 90%。他时时刻刻都在关注对手们的所作所为，一旦发现任何瑕疵，可以借机杀掉这些人的话，我相信他一分钟都不会犹豫。他曾经对他的儿子说：如果不把对方除掉，我们全家人都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因为这些人身处政治斗争的旋涡中心，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是，对待自己的家人，他可能有100%的善意。那你说他这个人到底是善还是恶？

有时候，善恶真的不能光凭表面形象去衡量。以我的外在形象，接到反派角色，说明导演有眼光，没有按照惯性思维去选演员。我看过一个视频，有人说：在医院里，我见过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打骂自己的父亲，也看见一个浑身刺青的糙汉子给生病的母亲端屎端尿。对于复杂多变的人性，我们不能拿简单的、一成不变的条条框框去做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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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好的表演、好的导演、好的影片，而后才会知道什么是行业的高标准。在学校，我们接受的是一系列关于电影艺术的综合教育，电影制作全过程的各个行当都囊括在内，美术、导演、录音、制片、编剧、表演等全都有。所以，我们在学习的过程中看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电影，而且老师会带着我们一起分析，这些电影为什么好，好在什么地方？这部戏的风格化是如何呈现的？法国新浪潮电影为什么区别于传统电影？哪些领域、哪些人物拍了哪些代表性的作品？虽然我们毕业之后不一定能够碰到那么多的高标准作品，但是我们已经在心里竖起了一个审美的标杆。

光有审美也不够，概念还要落在实处。人生几十年，你吃了很多苦，真的尝到了生活的艰辛和不顺，你见过很多苦难，也体会到他人的不容易，你明白了生活中十之八九都是不如意，幸福可能只有一两分，你回忆自己一生当中特别志得意满的瞬间是如此少而短暂。这一点一滴的生活的阅历都是养分，滋养你的心灵，让你变得更敏锐，能够体察他人的境遇，理解他人的感受，在演绎角色的时候，有各种不同的表现方式能够源源不断地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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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从小到大，机会从无到有，这个过程就像打高尔夫。之前打过的那一杆要忘掉，后面那一杆有什么样的可能也不要去想，在意的就是眼下这一杆，全部精力关注于当下。除了这些基础、技术和心态，还有运气的成分。我们这个行业也需要运气，不能说每一个优秀的人一定会成功，我周围有很多优秀的人始终缺少机会。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通过努力可以得到的，有些东西不是通过努力可以得到的。顺其自然，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时代在变化，我们的市场上也慢慢地有了青春偶像剧，漂亮俊俏的外形逐渐变得受欢迎。一个人能不能与时代合拍，也是运气的一部分。如果我晚生20年，可能我的职业经历会完全不一样。但是，我一点都不为我没有晚生20年而感到遗憾。所有经历过的生活对我的摩擦，真的是一笔财富，以后在任何一个角色上都有可能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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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现在这个阶段来说，拍古装戏最重要的是带给角色不同于以往的价值观，也就是如何看待这段历史。哪怕这段历史是架空的，也要知道在一种基本结构的生态环境里，一个人如何看待周边的人物关系。我们一定要想出不同于以往的惯性思维的东西放在戏和角色当中，让这个角色有不同的价值观，让观众看到全新的东西。

我总是害怕没有新鲜的东西带给观众。一般情况下，我接不接一部戏，要不要去演这个角色，首先我得看它能不能跟我以往的戏有所区别。不仅是角色的职业上的区别，而是我这张脸在故事当中能不能带给观众新鲜感。所以，我尽量不去选择曾经演过的角色，比如，说我演了《伪装者》的王天风之后，有很多类似的角色来找我，我觉得很难超越王天风这个角色，就都拒绝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一直带给观众新鲜的东西，作为演员，我自己也需要新鲜的东西。演不同的角色，会给我带来莫大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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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人物关系比较丰富的角色，比如，他有父母、有妻子、有朋友，这样我可以通过不同的人物关系，展现人物不同的性格，会更加立体丰富。关系网比较单一的角色，我不太喜欢。

做一个好演员，其实和其他的工作是一样的道理，首先得喜欢它、爱它，然后你才能克服这个工作中的很多困难。做任何事情都是细水长流，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慢慢地积累，在不同的阶段，一个人20岁的时候和50岁的时候，表达的东西、情感的内容和厚度都是不一样的。

演员这个职业的魅力也源于它的不确定性。你不知道下一个角色是什么，不知道自己会呈现出什么样的效果。这是一个不断经历新鲜体验、不断经历未知刺激的过程，你在一部又一部的戏里面不断审视自己，通过一个个不同的角色来观照自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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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愿意回忆每一个我演过的角色。我演的角色有的苦大仇深、有的杀人放火，沉浸在这样的剧情里，演员心里也被注入了很多很多不好的情绪。戏拍完了之后，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走出来。而且，如果没有离开拍戏的环境，没有离开这个圈子，可能还会或多或少被牵引，变得很落寞、很伤感、很惆怅。只有远离这个环境，换到另外一个环境中去，才能慢慢地把那些情绪打包收好，放在箱子里封存起来，用锁锁上。我想把这些角色带来的心理上的伤害全都删除掉。其实，即便把它清除了，它还在你的身体里面，稍微用个“软件”就能恢复。

为了疗愈这些“隐形工伤”，我的办法是在一部戏和下一部戏之间留出一些空闲。我大部分的旅行都是随心所欲的，除了和家人一起，我不愿意结伴而行。刚好有三五天的空闲，看看附近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就上路了。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一座陌生的县城，一个陌生的饭馆，无意中邂逅什么样的一个人，然后有什么样的交流，享受旅行的过程。我有很多感受都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获得的。我喜欢爬山，喜欢去那些几乎没有开发过的、有人生活在里边的古镇。咱们国内的“五岳”都值得去，其中华山风景独好，移步换景，因此上山最好不要坐缆车，不妨慢慢爬，慢慢欣赏。五台山、雁荡山也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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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两个反面人物，中间演一个正面人物，也是一种调节方式。现在，我能把正面人物也演出一些小毛病来。我不认为一个人必须是堂堂正正的，必须一年365天全都是高光时刻。每个人都有缺点，我不愿意体现一个毫无瑕疵的人，那样的人不真实。在今年将与观众见面的《信条》中，我演了一个特别不着调的检察官，他在高光时刻也非常正直伟岸，但是平时特别接地气。他天天想当官，想再升一升，每到评职称的时候，就希望领导别再给自己一个“副的”了。其实，他的业务能力是数一数二的，判断能力非常强，但他平常总是一副能逃则逃的样子，什么事都别让我干啊，徒弟也别让我带。他老是在选择当中、利益之间权衡，是很真实的一个人。

我一直在跟从小接受的一些约定俗成的观念做斗争。我们从小被灌输了很多道理，告诉我们事情是这样的，一定要这样想，某种程度上导致了我们的头脑当中也有了一套标准化思维的固定模板。长大以后，我越来越意识到，要有意识地解放自己的思想，尤其是从事艺术创作的人。如果我们创作的全都是统一标准化的作品，没有鲜明的个性，没有丰富复杂的多样性，那么作品的艺术性和魅力也是会打折扣的。这也是我愿意跟年轻的导演合作的一个原因，他们经常让我看到不同的理念、新颖的拍摄方法，他们作为导演的剪接点、对作品的控制方式经常让我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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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的AI视频作品来自大数据模型，和真人的表演肯定不一样。AI永远不可能复制真实的人类。我们永远有出其不意的演法，在悲伤的时候可能大笑，笑完之后再哭，也可能哭完之后再笑，时间点掌握得肯定比AI准确，我甚至可以延长时间，也可以缩短时间，然后又通过别的方法去弥补。

我始终认为，人类的情感太复杂了，数据是无法精准地表现出来的。我们可以看到，真实的人类的情感是各种各样的，比如，一个女性正在吃饭，意外看到她的丈夫当兵回来了，在那个瞬间，她可能一看到对方就哭了，也可能在那个瞬间愣住了，停两秒，甚至停5分钟不说话，然后才回过神来。你说这几种表现方式哪个对、哪个错？都对。重要的是在当时当刻用什么样的方法准确地表达出来。AI可能把所有的数据都捕捉了，但我相信还是会有不一样的，让AI去学吧，它永远跟不上人类的。人的多样性、人性的深不可测，AI是学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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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王海森

采访、撰文 Maggie

化妆 Shailen

发型 亚楠

服装造型 大壮

制片 July

美术 Rth

道具 阿文、apopo

助理 yaoyao、明天、Lily

美术编辑 李翘楚

场地鸣谢 北京东方君悦大酒店

新媒体执行 紫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