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年前,
情景喜剧《武林外传》开播。
置身当时,没有人能预知收视结果。
可从“后视镜”里追溯,
即便省去任何修饰和限定的前提,
这部作品仍然堪称中国电视史上的现象级爆款。
姚晨:
双排扣造型大衣、波点系带衬衫
精致亮片针织小黑裙 均为PORTS
闫妮:
修身短夹克、波点系带衬衫
丝绒礼服裙 均为 PORTS
棕色皮草外套 FENDI
黑色绑带尖头高跟鞋 JIMMY CHOO
皮草拼接西装外套、白衬衫 均为 PRADA
同福客栈里,女侠郭芙蓉任性直率、嫉恶如仇,在一次次“排山倒海”与“排山再倒海”之中,天地间的道、义、情、理被不断重写。掌柜佟湘玉表面上精打细算,内心却柔肠百转,一句“额滴神啊”,几乎成为当年最风靡的陕西方言。不止于角色,那一年,观众也牢牢记住了两位演员的名字:姚晨、闫妮。
闫妮:
高领上衣、棕红色长款夹克、皮质半身裙
黑色高跟鞋、皮质腰带、皮质手套、连裤袜
均为 SAINT LAURENT BY ANTHONY VACCARELLO
姚晨:
高领上衣、卡其色长款夹克、皮质半身裙
黑色高跟鞋、皮质腰带、皮质手套、连裤袜
均为 SAINT LAURENT BY ANTHONY VACCARELLO
《武林外传》开拍之前,导演尚敬和所有演员说了八个字:真实、准确、多变、传神。诚然,这是对表演的指导与要求。但它们也如同星光月色,照亮了姚晨和闫妮后来的演员道路和人生旅程。
闫妮:
灰色条纹大衣 SPORTMAX
黑色MISS Z 100尖头高跟鞋 CHRISTIAN LOUBOUTIN
姚晨:
深灰色条纹西装、深灰色条纹大衣 均为 SPORTMAX
金属浮雕项链、黑色金属高跟鞋 均为 VERSACE
姚晨:
双排扣造型大衣、波点系带衬衫
精致亮片针织小黑裙 均为PORTS
闫妮:
修身短夹克、波点系带衬衫
丝绒礼服裙 均为 PORTS
距离《武林外传》首播已经过去20年。闫妮说,这部剧不光是回忆,也一直伴随着她的生活。但从作品轨迹上看,她早已走出佟湘玉的光环,跳脱出或喜剧或悲剧的框定,不断探索表演上的新可能。60岁的外婆、杀人嫌犯、刑警队长、棉纺厂家属区里的妈妈、建设浪潮中的县长……每一次与人物交心,每一次为角色设计,都是在品尝创作的快乐。
在公开场合,闫妮因为松弛、幽默的表达,赢得了“微醺感”的赞誉。什么是微醺感,她并不深究。但生活的磨砺与岁月的沉淀教会她,“花看半开,酒喝半醉”,命运固然充满未知,但只要乐观、努力,仍能无忧无惧。
说话的时候,闫妮一直在笑,眼睛弯作两条小桥,里边似有暖流涌动。只有聊到表演,她的脸色才显得郑重,字斟句酌之间,容不得半点错漏。每个人都有特定的表达习惯,她爱在句尾问一声“对吧”,顾及听者的感受,也确认一下自己的言辞。真实、准确,这个要求,是20年前尚敬向她提出的。
2005年,闫妮还不知道怎么演喜剧。或者说,她连主演的滋味都没怎么尝过。尚敬看到闫妮在电影《公鸡打鸣,母鸡下蛋》里扮演的女村长巧巧,邀请她客串电视剧《炊事班的故事》。几年后,他又递来橄榄枝。这次的角色叫佟湘玉。没来得及看剧本,也顾不上聊片酬,闫妮就问了一句话:“是主角吗?”只要是主角,排除万难也演定了。
后来的故事,被讲述了千百次。从初登话剧舞台时只有一句台词的“龙套”演员,到一句台词就有无数人传播的经典角色,闫妮等待了10年左右。34岁那年,她与命运的安排相遇。“现在我在路上,无论碰到一个什么人,都会跟我提起这部戏。这么多年,不光是回忆,它一直伴随着我的生活。”她如此评价《武林外传》。
棕色皮草外套 FENDI
黑色绑带尖头高跟鞋 JIMMY CHOO
每一段经历,既关乎过往,也定格当下、指向未来。闫妮经常用一个比喻:摘下“闫妮”的面具,戴上角色的面具,她就会忘记生活中的羞涩,变得自信起来。“你一旦相信了角色,就会找到真实感,真实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佟湘玉的面具,闫妮一戴就是半年多。拍戏那段时间,她反复玩味尚敬和她说的“真实、准确、多变、传神”那八个字。演员的信念感与真实有关,但又不能刻意,好比生活里发生的情况,如实呈现,一样会令人发笑。准确与节奏相关,快半拍,或者慢半拍,观众或许就不笑了。多变指的是情绪流动,喜剧不是从头笑到尾,喜怒哀乐都要有瞬间的变化,然后才能达到传神的境界。
和佟湘玉告别后,闫妮不断精进这番领悟,投身新的角色。不再局限于喜剧,她挑战60多岁的老人,揣摩一心求死的杀人嫌疑犯,回到上个世纪70年代演妈妈,又在90年代当县长。在角色与角色间跳转,她平添新的感触:“没有真正的喜剧,人生有喜有悲,阴阳才能互补,都是相对的。”
在苦命人身上,闫妮试着挖掘松弛和喜感。即将大笑的时刻,她也不忽略悲凉的底色,哪怕只是须臾之间的闪现。能通过表演来呈现复杂,是演员职业独有的幸福。在这条路上,她渐入佳境。
在电视剧《五个失踪的少年》里,闫妮的角色是刑警队长,这是她从未诠释过的职业。但闫妮是空军政治部电视艺术中心的演员,也接触过很多公安系统的朋友。对于刑警的工作状态、说话分寸、行事风格,她有大量可供调取的记忆碎片。关于女性刑警队长的真实境遇,她也专门做了观察调研。
“但说到底,这个角色还是我去演的。”闫妮说。为此,她和导演商量之后,专门做了一些设计。在戏里,刑警队长唱起《大海啊,故乡》:“海风吹,海浪涌,随我飘流四方。”可她没有唱对。深重的思虑,迂回的案情,让一个刑警队长在唱歌这种小事上都有些荒腔走板。直到最后一场戏,破案之后,她又哼上这首歌。这一次,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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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闫妮看来,这样的细节未必会被多少人发现,却是创作者需要去作的表达。类似的例子也体现在电影《三滴血》中。
闫妮饰演的老姨,是“一个很电影的人物”。她觉得,和篇幅足够的电视剧相比,电影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勾勒人物,前史、去路,都要演出留白的空间。她在语言上下了功夫。
“我让老姨说一口南方东北话。戏的大环境在东北,她却有南方口音,观众就会对她的出处有一些想象。”闫妮说,虽然这意味着每句台词都要跟着语言老师再抠一遍,她还是愿意为这次“可圈可点”的人物创作付出更多努力。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仅在剧组是这样,日常生活里,闫妮也不忘和同行交流。
同属空军政治部电视艺术中心的演员周小斌,也出演了《炊事班的故事》。前阵子,他给闫妮发微信:“老闫,你在‘炊事班’里演得行云流水,特别好。”“我感觉,现在是不是演不出来了?”闫妮回复。两三天后,周小斌又给闫妮留言:“我想通是咋回事了。那时候正年轻,情感最热烈,所有的感受和年龄是吻合的。现在过了这个年龄,再要演一个年轻人,就是在往回找。男演员也一样,青春不在了,没有观众能跟你共鸣。”
周小斌说的意思,闫妮大体能明白。然而,这不是对中年女演员的身份敏感。无论公开场合还是私底下,闫妮始终相信演员有被选择的那一面,她要做的只有“随时储备好自己”。和演员之间随时的探讨,更多是在分寸毫厘之间,求索表演的真谛。
高领上衣、棕红色长款夹克、皮质半身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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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为 SAINT LAURENT BY ANTHONY VACCARELLO
人所固有的理性和感性,应该如何去分析和表达?演员和角色之间有共性,有差异,怎样去平衡?前辈演员焦晃的一段视频启发了她。焦晃说:“演员不能轻易地丢失自我。但人物跟自我是有区别的,这是非我。非我,不是我,非非我,也不是不是我。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会面临很多挑战,要不断突破局限。”
听起来或许有些缠绕,闫妮强调说,自我、非我、非非我,就是演员创作的过程。演员有自我,角色有自我,一旦合二为一,个中区别就是“非我”的部分。好的演员,会将自己的特质注入到“非我”的角色里,给角色烙上演员的个性,这又是“非非我”。反观自我,映照角色,在这样的思考中,闫妮感到自己变得愈加宽广。
当表演经验逐日累积,闫妮心头迸发出一个想法:好演员应该有导演思维。近来,惠楷栋导演和她聊起一个话题:光从哪里来。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境,光是从屋顶上方打下来,还是从窗户里进来,表达的效果完全不同。闫妮由此联想到,表演是一项综合工作,每个作品背后,不仅是演员、导演与编剧的付出,也需要和摄影、灯光、服化道等部门共同创作。
闫妮所有的合作对象中,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元清。早先,元元只是她的女儿。后来,母女俩成了同行。自诩“好奇心伴随一生”的闫妮很愿意和年轻人打交道,少不得和女儿交流,也不时和女儿的朋友们玩在一起。她发现,女儿的阅片量比她更大,有时聊起观感,女儿看到的东西也和她全然不同。“她是摩羯座,有很多理性的分析,我会发自内心地请教她。”闫妮说。演员朋友提到的作品,女儿竟然在当天推荐了同一部,这也令她倍感神奇。
元元十几岁时,闫妮经常演妈妈。女儿看着电视上的人物,回想生活里的妈妈,觉得很陌生。闫妮说,那就不看了。于是家里有了一场“拒看闫妮作品”的“活动”。如今,身为演员的元元重新开始看妈妈的表演。用闫妮的话说,现在这种看,属于两个充满热爱的演员之间“互相学习,各自表达”。
人生的际遇好像就是这样,每每意想不到,又总是别开生面。
闫妮最近在西安的时间更多了。因为她是妈妈,也是女儿,女儿长大了,父母也到了需要照顾的年纪。“年轻的时候一心想出去闯,父母不需要你管。等到父母需要你了,你肯定要回去。”她直言。
18岁之前,闫妮没离开过西安,也没坐过火车。她总说,西安的城墙将她围在里面,而她满心的念想,都是远方与自由。19岁那年,她考取兰州军区政治部战斗话剧团,终于得偿所愿。也是在那里,她遇到了关系甚笃的演员郭虹。
至今,闫妮还用“老战友”来描述闺蜜间的关系。她们时常聚在一起,聊聊闲天,唠唠家常。总说“自己骨子里就是个老陕”的闫妮,在熟悉的关中故乡,很自然地回归了随性与安适。有一天夜谈,郭虹提起,两人相识至今,“在一起已经35年了”。这令闫妮有刹那恍惚。往事历历,昨日就在眼前,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郭虹去看望闫妮的父母,说要给二老各戴一朵大红花。二老不明就里,郭虹补充说,这些35年的战友中间,父母双全的,就剩下闫妮了。
闺蜜间快乐又温情的相处,让闫妮深感美好。“好的关系里,互相滋养很重要。”她说,“我现在觉得,不要带给人负能量很重要。我们这些女性朋友,到老还是能够相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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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西安生活的基调,则是陪伴老人。这并不容易。每代人有每代人的坚持,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固执。“是一种修行。”闫妮总结道,“他们当然是你的父母,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也有让你觉得陌生的时候。一辈子的父女、母女,你说真正了解彼此吗,也未必。”
当年离家时父母是多少岁,闫妮现在差不多也到了这个年纪。她审视生活的眼光,已经和19岁的少女迥然有别。就像西安的城墙,面貌依旧,仍是某种限制,她也从中读出了温暖和保护的意味。
日子的改变,正在悄然发生。拍戏的时候,闫妮总是吃剧组的盒饭,或者点外卖。在西安,她坚持在家里吃。朋友做的烧茄子让她惊艳,她赶紧讨教做法。结果朋友没发来,她也忘了催。一离开片场,迷糊的特质仿佛又回来了。还有朋友找闫妮聊养生,她说,养生就像夏天听到蝉鸣,本质上是和自然相融。不必太过匆忙,有时候,允许生命中有无聊和虚度存在,也能从中体会到力量。
网上评价闫妮时,总绕不开“松弛”“微醺”。关于这些,她听说了,但不太了解。“你说是不是西安人面食吃多了醉碳,才显得微醺。我有个朋友和我说,不要拒绝这个词。为什么?”她特意顿了一顿,“花看半开,酒喝半醉。”人生充满未知,但只要半开、半醉,就说明还有希望。每个人能做的,无非是尽可能往好的方向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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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但凡有人找闫妮签名赠言,她总写“乐观”两个字,表达的就是这层意思。此前有媒体问她,想对未来的自己说些什么。她的答案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头。”这也是相似的愿景。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及时行乐,奋勇精进,以此直面叵测而精彩的人生,总不会错。
电视剧《生万物》热播后,闫妮给相熟的演员迟蓬发去祝贺。迟蓬回的第一句话就是:“谢谢我的妮儿,我还要努力。”这令闫妮大受触动:“迟蓬老师都这个资历了,第一时间说的是还要努力,这对我也是个很大的激励。不是都说女性之间相互鼓舞吗,这就是。”受此“刺激”,通达的闫妮说,这句努力是给她的,她要比迟蓬更加努力。讲完这句,她又笑了起来。
《周易》的系辞上说,乐天知命故不忧。采访中,闫妮两次提到这句话。明天难以预料,她也不曾改变:只要抱持乐观的心态,维持努力的状态,不管明天怎样,都能无忧无惧。
“很多人对您选戏的眼光非常认可。”寒暄过后,第一个问题刚准备开启,姚晨笑着打断:“我经常被人吐槽,说你太挑了。”
仔细想来,姚晨确实有点“挑”,无论台前还是幕后。
有大量经典作品加持,主演的邀约从来不缺,却很少见她在一年里捧出三四部力作。这是她有意的选择。演员的认知和能力,短期内不会有太大的波动,戏接得太频繁,哪怕能靠技术撑下来,事后回看,也难免雷同。用姚晨的话说,这样演出来的角色,“没有魂儿”。她在心里设好了“金线”,不假思索、张口就来的戏,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也因为“挑”,2017年,姚晨苦于没有心仪的剧本,干脆和先生曹郁一起创立了坏兔子影业。初衷只是摸着石头过河,选项目也都凭直觉与喜好,“在商业逻辑上非常任性,甚至有不少‘自杀性’的举动”。9年过去,坏兔子出品了《找到你》《送我上青云》和《脐带》这样口碑上佳的作品。今年2月,姚晨监制并参与出品的电影《生息之地》斩获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
不论表演还是监制,当成功的光环褪去,总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那一面,时而悲欣交集,时而惊心动魄。姚晨用“上刀山下油锅”来形容个中的艰难。但她又认定,艰难是必经之路,毕竟,创作是雕刻时光的过程,它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某种穷尽心力的奢侈。
“挑”的背面,是顶真与执着。演员和监制从来都不是坦途,浮沉其间的姚晨,有过号啕大哭的时刻,也有不改劈波斩浪的决心。她的话未必都中听,却字字都中肯。或许,唯有这份真实的力量,能在稍纵即逝的时光里,雕刻出不灭的印痕。
早在《武林外传》开播的3年前,姚晨就和尚敬有过合作。在聚焦上海广告行业的喜剧《都市男女》里,姚晨出演白领苏青青。
那是2002年,在山东临沂,一位名叫房绍莉的中年女性从电视上记住了敢说敢做的苏青青。23年后,房绍莉登上《喜剧之王单口季第二季》,在脱口秀舞台上大放异彩。她用极其炸场的节奏讲述了自己在临沂农村的经历见闻,有欢乐,有辛酸,也夹杂性别偏见和家庭暴力的现实。这一次,观众记住了她的另一个名字:房主任。“苏青青”的扮演者姚晨也在观众之列。她在微博上转发了房主任的演出片段,祝福她涅槃重生后的每一天都能喜乐无边。
《喜剧之王单口季第二季》的决赛,姚晨受邀担任嘉宾。她盘算着,见到房主任之后,得争取个机会抱一下。没想到,两个人在后台刚碰面,就像熟识已久的老朋友,上来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回想当时的情景,姚晨模仿起房主任的临沂口音:“快,快给我们俩合影。”学完这一段,她忍不住大笑。
比赛结束后,房主任在微博上说:“现在的我,去感谢曾经在那样的日子里,却仍然救赎自己的我,去看了姚晨老师《都市男女》这部剧,让自己萌生了入门喜剧的想法。”姚晨转发了,配文写道:“你看我的戏入门,我看你的脱口秀入坑,我们可是双向奔赴的爱!”
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一段佳话。但事情总有不同的面向。姚晨讲述了故事的另一个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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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赛那天,房主任带来了新的段子。止步前五名之后,轮到发言环节。“那一刻,我觉得房主任脱下了脱口秀演员的身份,变回了房绍莉。”这是姚晨在现场的直观感受,“她的表达突然变得感性、激动、不再克制,好像那是她最后一次站在公开的平台,去为同样遭受家暴的女性发声。”
房主任说得很快,口音也不易听清,然而,姚晨清楚地记得,房主任说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她逃了出来。很多命运相似的女性却没有这样的机会。同村的朋友甚至对房主任说,如果不是她站在台上把这些事说出来,自己已经做好喝百草枯的准备。
“她讲到这里,全场的气氛已经非常凝重,不再是脱口秀的氛围。我甚至低下头去,不敢看她。那个感觉让人太无力了。”姚晨直言。这种无力感也触发她思考,应该被谴责的暴行,一旦编成让人哄堂大笑的段子,听过、笑过,大赞女性力量,然后呢?“好像不应该是这样。”姚晨有些犹豫。她觉得,房主任的表演很成功,讲得够出彩,文本也好,但节目过去之后,房主任和有着相似境遇的女性,终究要回到自己的人生。
录制之前,导演组建议姚晨,多说些高兴的事,严肃沉重的可以留到备采。她答应了。可听到演员的诉说,体会到藏在笑声背后的无助和惶恐,她的认真劲儿上来了。
另一位演员王越也提到亲身遭遇的家暴。姚晨对她说:“我想穿越回去帮你揍你爸。”“老师没关系,我已经揍过他了。”王越回答。脱口秀演员充满急智,姚晨心头的压抑却没能缓解。她深感,这些能把家暴经历笑着说出来的人都很勇敢,而聆听者再怎么共情,毕竟没有亲身体会过那般恐怖和黑暗。
轮到姚晨发言时,她讲了真心话。像房主任和王越这样的人,在舞台上一次次撕开自己的伤口,用轻松的方式展现出来,但这还不够。应该有更多人让这些声音汇聚到一起,直到暴力行为消失。脱口秀舞台上不再出现这样的“地狱笑话”,才是她最希望看到的景象。
姚晨知道,讲这些也许不合时宜。可是,太多血淋淋的现实案例摆在眼前,不能笑过就算了,忘了。她也一直这么关注和表达着。苏敏继《出走的决心》之后登上戛纳红毯,她转发微博,阐述了自己的心声。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很多事情,没那么复杂。
要理解姚晨对性别不公的情绪,得回到她的故乡——福建。
今年7月,姚晨重归福建。乌龙江上,九百多年历史的金山寺静默矗立。花六块钱买一张船票,老艄公手拽麻绳,将她和朋友摆渡到庙前。蓝天白云底下,是聊不够的天、吃不厌的土菜和喝不尽的好茶。
这两年,姚晨频繁地回家。“可能老想着换个心情,汲取点能量,就像一个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总想着回到母体。”她打了个比方,“家乡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从飞机落地的那一刻起,空气感觉都是滋养的,看什么都觉得亲切喜悦,连肠胃里的菌群都非常开心。”
福建深刻地塑造了姚晨。她从小内向,大部分交流对象是《长袜子皮皮》这样的书籍。顶多有一两个小伙伴,相约到大公园去玩。自然资源优越的家乡,带给她上山入海的能量,润泽丰沛的环境也为她注入了活力与底气。
同时,福建又很传统。“我小时候,女性不能上桌这样的事比比皆是,家里也没有任何人觉得这有问题。大人一直在说,男孩子比女孩子更有出息,女孩子就是泼出去的水。”姚晨说,“我当时就有很多困惑,但因为太小了,都放在了心里,埋下了种子。”
日积月累,困惑演化成不服:为什么男生能做的事情,女生就不行?为此,她还有过一些啼笑皆非的遭遇。一个人离家去北京上大学时,她提着快到身高三分之二处的大行李箱。学校负责迎新的男生想帮他一把。她只说了一个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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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装饰墨镜、皮质手套
均为 SAINT LAURENT BY ANTHONY VACCARELLO
如今想来,这种固执好像没有必要。但“要强”像是从儿时起就写进了姚晨的基因里。同样要强的奶奶反复对她说,永远不要掌心向上,找男人要钱。这番朴素的道理,她记到现在。可能也是因此,听到家暴这样的事,习惯了独立自强的她愈发忿忿不平。
不单是性别议题,面对种种社会规训和约定俗成,姚晨打小儿的不服也会时不时地冒出头来。
有人问她,如果没有拿到一些奖项,会不会不服?她答得很快:会。“但这种不服,不是大众认知里头对名利的占有欲,根源上还是一个创作者对常年追求的专业‘金线’,有自我的坚守。”
对姚晨而言,不服只是开始,不是结束。既然不服,就继续往前走,让自己变得更强壮一些,更有说服力一点。一旦到了那个阶段,轻舟已过万重山,不服也没那么重要了。话虽如此,她深谙这个跨越不服的过程,犹如上刀山下油锅,会摔得鼻青脸肿,要经历很多磨难,也会见证人性的变化,改变自己的认知。但那又怎样,毕竟,对命运不服,也是不服的一种。
演员的内在,与角色往往有映照之处。前些年,姚晨有过一段自述,提到几部戏:《都挺好》《送我上青云》和《摇滚狂花》。她饰演的苏明玉、盛男和彭莱个性迥异,精神内核却有相似之处。
她们都对命运不服。
踏进北京电影学院的第一天,姚晨就立下目标: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虽然彼时,她对伟大的概念很模糊,连演员的真实境遇也未必了然。这些年,她的戏越演越多,被写进影史的梦想却不太提起了。因为,她已经找到了新的标准:好演员要让角色走进观众的心里,说出他们无法言说的情感,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更恣意地活。说得直白一点,演员要靠作品和观众交心。
“我有时候很羡慕那些擅长和人交谈的人。”姚晨坦言,“我自认在这方面比较薄弱。我的作品就是我和观众保持交流的方式。”她把对时代的体认、对社会的观点和对人性的捕捉,都放到了角色身上。
接演《都挺好》之前,姚晨观察到白领女性已经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却很少有反映她们真实状态的作品。苏明玉承接了她在生活中对独立女性的判断:一个不依靠异性、自在洒脱、善于解决问题的女性,才是真正的大女主。
此后一两年间,姚晨发现,很多人出现了“躺平”的趋势。既然塑造过苏明玉这样成功的女性,有没有可能演绎一个不那么成功的女性,让观众看着没那么紧绷,可以高兴一点?这就有了《假日暖洋洋》里的经纪人许可依。对经纪人这个职业,姚晨太熟悉了。她将身边人的大量真实元素托付给许可依,期待展示一个平凡却温暖的女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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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可依之后,社会上‘丧’的氛围更浓重了。我就想往下走,去跟‘失败的大多数’交流。”姚晨说,很幸运,她遇见了《摇滚狂花》里的彭莱。
起初,决定出演摇滚乐手,姚晨想象的是像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一样光芒万丈的巨星。可当她走进中国的摇滚乐队中间进行田野调查,却发现这些人“半截腿都在泥里头”,没那么高高在上,反倒与“地气”息息相关。即便这样,他们仍旧愿意忍受拮据,坚持用音乐表达自我。从他们那里,姚晨找到了彭莱。
在中国影视剧的主流叙事里,彭莱是个极致而另类的主角。姚晨用“丧家之犬”来比喻这个过气的摇滚明星:“人到中年,没什么翻身的可能性,穷得要死,连房子都快租不起了,和女儿的关系如此紧张,甚至要卖掉女儿唯一的栖身之所来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在现实世界,这种人你肯定想远离。”
姚晨最喜欢的一笔是,直到最后,彭莱只是在脑海里实现了音乐之梦。这部作品并没有大团圆的结局,更像一个悲伤的现实主义故事,哪怕它用轻喜剧的方式来呈现。
可令姚晨大感意外的是,播出之后,她看到大量观众的反馈:彭莱都这样了,还能如此骄傲、灿烂、燃烧自己地活着。人生作一些错的选择,糟糕一点,也没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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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姚晨联想起一位男性观众看完《都挺好》的评价:他好想成为苏明玉这样的人。“他并没有说,我想成为这样的女性,我很喜欢这样的女性。他说的是,苏明玉这样的人。”姚晨把重音落在“人”字上面,“这也是我多年来对角色的标准。我从来不去刻意区分,这个角色是男性喜欢的,还是女性的模板。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个无关性别的复杂个体。我在这个地方看到她的光明,在那一面看到她的黑暗,还有中间地带那些灰色的、混沌的、黏腻的、看不清的东西。”
说起这些,姚晨的手下意识地转动,像是在为条分缕析打节拍。“所以,每一个角色都伴随着我个人的变化。你要说是成长也对,但我今年46岁了,再说成长有点那什么。”她说,“这也是为什么,我不习惯一年里‘咣’一下子接三四部戏。当然可以依靠技术去完成角色,但它没有魂儿,顶多是造型、妆发、影像这些外在手段的加持。时间太集中,演员的主体没有变化,角色不会有太大的不同。”
在姚晨的心目中,演员探索自我,也观察外部,有困惑和疑问,凡此种种不断变化,才能在特定的阶段塑造令人难忘的角色。学过舞蹈的她提及一个术语:“擦地”。再大的舞蹈家,每天都要把杆练习,演员也一样,不能丢下观察生活、思考生活的基本功。
“有句很俗的话:创作没有捷径可走。可它是真的呀。”姚晨强调,“但凡走了捷径,总有一天会迷路。创作是一个雕刻时光的过程,它是很奢侈的。”
从2016年成立坏兔子影业至今,姚晨雕刻时光的方式,就已不限于表演。在监制的道路上,她摸着石头过河。起心动念的原因很简单,既然没有那么多中意的项目,不如做些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可想法上的简单,每每意味着行动上的漫漫长路。
今年年初,电影《生息之地》斩获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很多人发现,姚晨参与了影片的监制工作。但却鲜少有人知道,这部电影在筹拍期间遇到了资金困难,只能边拍边找支援。因为要拍摄一年四季,它还历经了四次开机。
很多事,或者说很多账,演员不必了解,监制却必须知道。姚晨恰好要在两者之间转换跳跃。她开玩笑说,坏兔子影业的很多选择,在商业逻辑里非常任性,甚至有过一些“自杀性”的举动。讲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又补了一句:“我怕的不是难,做什么事容易?但我不喜欢在创作和制作之外要去承受的东西,总结为一句话就是,喜悦在通往喜悦的路上消失了。”
姚晨并不避讳任何负面的东西,也从不掩饰任何积极的地方。一部电影,为什么投,为什么做,为什么演,她如数家珍。《送我上青云》维持了收支平衡,接下去想做个赚钱的项目,结果遇到了《脐带》。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更要咬牙去做好它。杀青那天,姚晨发了一条微博纪念,配文里有八个字:“人生实苦,电影像糖。”《三贵情史》虽然没有收获票房上的成功,至少弥补了国内电影生态中缺失的类型,这比单调重复更有意义。
坏兔子影业的第二个项目,是滕丛丛导演、姚晨主演的《送我上青云》。电影的最后,盛男从弥漫的大雾里走出来。那是整部作品的高光时刻。
灰色针织高领上衣、灰色半裙
均为BALENCIAGA
皮质手套
SAINT LAURENT BY ANTHONY VACCARELLO
然而,未必为人熟知的是,这场戏拍了两遍。第一遍拍完,滕丛丛问姚晨:“大姚姐,今儿没有雾,效果不理想。咱能再去拍一次吗?”姚晨一听,头嗡嗡地响。身为演员,她深谙创作者的坚持有多可贵,何况,自己多演一条,也能不留遗憾。可站在监制的立场,多待一天就是不可忽视的成本,那么多人员要协调,来去六个小时的路程,要是还不起雾怎么办?
剧组商量过,是不是可以通过特效或者其他方式来弥补。后来,姚晨和制片人顿河讨论许久,决定补拍。“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滕丛丛第一次导戏,顿河第一次做制片人,我第一次当监制。我们真的就去了。”姚晨回忆道。
天公作美,大雾弥漫,车队都不敢轻易往前开。拍完最后一条,姚晨从雾里走出来,想到当时遇到的人生困境,又找了个人群看不见的地方,号啕大哭了一场。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在姚晨看来,每一部戏幕后的故事,都有说不完的惊心动魄。关于这些,她当了监制之后才明白。“你要说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好的监制,每个人心里的标准都不一样。”她放慢语速,郑重地说,“但我绝对是一个非常负责任的监制。只要挂着我的名字,我一定会陪导演走完。真的,跪着也得走过去。”
几年前,姚晨把自己描述成一个不那么有安全感的人,舒适常常意味着停滞,不安才让她感到安全。而今,身份更多,思考日盛,关于世界、工作和生活的确定性,边界有没有什么进退?“和大部分人一样,我也看不懂这个时代。它的速度之快,远超我的想象。大家都在观察和适应,我也是其中一个。”姚晨说,“但作品,是我唯一能和现实对抗的方式。”
监制/MIX WEI
摄影/于聪
艺人统筹/江波
造型/BEI TAN
文字统筹/陈柏言ChicoChan
撰文/傅踢踢
化妆/张进(闫妮)
发型/ANDY LU(闫妮)
化妆/TERRY TANG(姚晨)
发型/刘雪亮(姚晨)
美术/AUSTIN
制片/ZHANXUAN、刘晨希
执行制片/肯尼斯、刘丹丹
服装助理/ZQR、GIN、阿林、PENG
新媒体监制/Fionn
新媒体统筹/Jingyaaa
策划&执行/孙莉媛
视频导演/siqi
摄影/张展
B机摄影/翘楚 、王晨
视频制片/Vivian
后期剪辑/黎子明、齐超祥
摄影助理/李华林
灯光助理/王路阳
视频制作/NornsStud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