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讲述：穷亲戚的自尊

我的新朋友德，其兄弟姐妹9人，可谓众多。德排名老三，上有两哥四姐，下有一弟一妹。也许每个家族都有一个主心骨，喜欢出面管事。德就是充当这个角色的人，家族中无论同辈晚辈，每遇大事小事都找他；虽然他家在长春，离老家那个偏远的县城有几百里之遥。

不久前我和他在一起时，恰逢他二姐家的儿媳妇——他的大外甥媳妇给他打电话哭诉。是告状，告他弟弟的状。他们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听不清那边都说了什么，但口气很愤怒、很委屈，也很磨叽。德耐心地听着，并不时地安慰她说：“你别生气了，我一会儿给你老舅打电话，好好说说他！”

我知道，德所说的“老舅”，是指他弟弟。他弟弟是他老家那个县城的包工头儿，也是屈指可数的富人，正在北京某建筑工地包工程，手下干活的就有他的大外甥。

撂下电话，德说：“我弟弟脾气暴，我大外甥性子犟，因为我大外甥干活不听使唤，被我弟弟打了一个大嘴巴。我弟弟和我大外甥年龄相仿，我大外甥觉得被老舅当着众工友的面打了，面子上过不去，就打电话跟他媳妇说了这事，他媳妇就来找我主持公道了……”

我当时听了，不由得一笑，想这大外甥媳妇挺孩子气的，舅舅打外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至于这样大张旗鼓地把状告到长春来吗？

此后没几天，我因采访任务跟德去了他老家那个县城。那里几乎都是盐碱地，虽天高地阔，但可种植的土地很少，几乎家家都穷，年青力壮者都外出打工了。

在采访之余，我和德去了他二姐家。

这是一个临街的旧房子，分东西两间，中间是灶屋。一进东屋，见一狭隘的空间里四个人在打麻将，其中就有他二姐。他二姐六十出头，长相白净。见我们进来，他二姐并未站起身，只是冲我们咧嘴微笑一下，然后继续埋头打麻将。

我感到奇怪，这里虽是德的老家，但德并不常来，甚至一年也来不上一趟，他二姐怎么会这么慢待他呢？况且他还带着朋友。可是，德并不在意，扭头冲炕上的二姐夫说话。他二姐夫在一堆又脏又旧的棉被里半躺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回应着什么，也没站起来。

在我们转身通过灶屋向西屋走时，德告诉我：“二姐和二姐夫都站立困难。二姐是膝关节滑膜炎，走路靠轮椅；二姐夫是脑梗，走路靠拐杖。”

西屋是他大外甥家。炕上坐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十六七岁女孩，戴着眼镜，正在看书做题。见我们来了，她抬眼看了一下，露出一丝不自然的微笑，又低头看书做题。这时，他大外甥媳妇从外面买菜回来，一见三舅来了，开口又说起她丈夫被打的事。

她是个快人快语的大个儿妇女，四十出头。她并不是德大外甥的原配，这炕上的女孩也不是她亲生。但她要侍候行动不便的公婆、教育正上高中的继女。她还有个小叔子，也要她照顾。据德说，他这个老外甥是侏儒，什么也不能干，我们去时没在家。也就是说，她和她丈夫是这个六口之家的顶梁柱，而她丈夫则是这个家物质生活的全部支撑。

她在与德说话期间，一直在强调：“我的老爷们，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老舅凭什么说打就打啊？我自己还舍不得碰他一个手指头呢！老舅不就是有点钱吗？有钱就随便打人啊？有钱就了不起啊？”

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越说越委屈，最后竟掉下了眼泪。而且我注意到，炕上那个一直默默看书做题的女孩眼圈也红了。

也许她的声音太大，传到了东屋。这时我听到有拐杖咚咚触地的声音，开门一看，是德二姐夫从东屋走出来，气喘吁吁地站在灶间。他的声音含糊不清且带着哭腔：“唉！都怪我，我怎么得了这样的病，不能走不能蹽，啥也干不了，害得孩子在外面受人家的气……”与此同时，东屋里传来德二姐的嘤嘤哭泣：“芬啊！让你老爷们回来吧，咱不干了，宁可穷死也不能挨欺负！”

面对这样难以控制的局面，一向善于摆事的德也无言以对。我们只待了短短的十分钟就出来了，他大外甥媳妇将他送到车边，继续反复唠叨这个事。我听明白了，她是在强调这样两个理儿：一、仅仅因为我们贫穷，血缘和亲情就这样淡泊吗？二、仅仅因为我们贫穷，我们在别人眼里，甚至在亲舅舅眼里，就没有一点点自尊吗？

从德老家回来以后，他大外甥媳妇愤愤不平的谴责声、他二姐夫无可奈何的叹息声、他二姐的嘤嘤哭泣声，还有他大外甥的女儿那红红的眼圈，都一直深深印在我的心里。它像一根软鞭时时鞭打着我的心灵。我不算穷人，不能切身体会到这一家人的心理状态。我相信，德弟弟的一巴掌将给这个卑微而贫穷的家庭留下抹不去的记忆，因为伤害的力量总比亲情的力量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