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讲述：爸，我是你女儿

第一章

我是家里的老三，1962年生人。听我妈说，我出生的时候，我爸一听到护士说是个女儿，就大嚷吵吵地在产房外骂开了：“又是一个臭丫头片子！”他还边骂边哭，骂我妈不中用，哭自己是个“绝户棒子”。哭骂完之后，他想一走了之，后经围观的人和护士百般劝说，才勉强进了产房。可是当他第一眼看到我，就突然转悲为喜，咧开大嘴又笑了，因为我正在吧嗒吧嗒地吃着自己的小拳头，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呢。于是，我爸把他刚刚骂自己是“绝户棒子”的话全忘了。

这就是我爸，没心没肺，说话从来不分场合也不分人，喜怒哀乐全挂在脸上。在我们五个姐妹中，我爸对我总是“另眼相待”。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但有什么好吃的都可着我，好像就我一个是他亲生的。我们邻居有一家养奶牛，我爸天天早上都去那里挤鲜奶给我喝，我一喝就喝到七岁，身体特结实。相比较而言，比我小两岁半的妹妹却一口牛奶都喝不着。他对我的两个姐也挺苛刻，她们谁要是不小心打了个碟子、碗什么的，都免不了挨他一顿揍；只有我例外，我要是不小心打个碟子、碗什么的，他不但不打我，反而哈哈大笑：“看我三姑娘这小手，多厉害，摔得这么碎！”由于他经常把这样的坏事当成好事来夸我，我拿东西自然就更不小心了。时间一长，家里的碟子、碗什么的几乎不剩多少，最后全都换成了铁的。

由于有新鲜牛奶喝，我9个月就会走了，还自个儿走丢了。我爸找到我时，发现我在距家百米之外的一个小供销社（过去的商店）的西红柿堆里睡着了，嘴巴子上、小围裙上都是柿子汤。这件事成了我爸带我出门时向外人炫耀的必备桥段，不管是朋友、同事、邻居抑或路人，只要能搭上话的，我爸的开场白准是：“瞧，俺这大体格，多虎实，9个月就会走了！这么大会走的，谁见过？哈哈……”我爸说话的声音很特别，像敲铜锣似的，咣咣地，会传播很远，所以他在显摆我的时候，总会引来路人注目，我们爷儿俩马上就成了大家围观的焦点。这时我爸就会更有兴致，双手把我举起来让大家欣赏：“9个月能走多远？我告诉你吧，都能走丢！你信不？哈哈……”

我稍大一点的时候，由于长得白净、水灵、胖乎，再加上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我爸就更有向人家显摆的由头了：“瞧我三姑娘，长得像我，双眼爆皮儿的，还有那张小嘴，可能巴巴了……来，给这个叔叔背首‘鹅、鹅、鹅……’”如果有人随声附和他几句，“这小孩跟你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么小就会背唐诗了，长大一定有出息”，我爸就会非常得意和满足，哈哈大笑的铜锣音从街头响到巷尾……

可以说，由于我爸的炒作，我成名很早，两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了我家附近方圆一公里之内的小明星。

和我爸一起出门就不必说了，不想让别人注意都难，只要他的铜锣音一打开，我们爷儿俩的“戏”就开始了。即使是我单独出门，也会有人指指点点：“看，×××的三女儿！小手的功夫可强了，她家那碗让她打得稀碎稀碎的……”

我虽长得像我爸，但性格却与他截然相反。他外向，凡事好向人显摆；我内向，遇事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所以，我大约五六岁的时候，就不愿意再跟我爸一起出门了。我不喜欢被他显摆，感到脸红；不愿意听他的铜锣音，感到刺耳。

我爸是军人出身，参加过抗美援朝，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小时候我们家里总有客人来和他一起喝酒、聊天，听他讲战场上的事。他总跟人家说：“我们老乡去了二十多人，结果就我一个人被抬下来了……我命大啊，可是个大英雄！”背地里我妈告诉我，别听你爸瞎吹，当时从战场上回来六七个人呢，而且别人都腿脚利索全乎地回来了，只有他成了残废军人。一开始，我爸吹嘘自己的光荣历史时，我还会坐在他身边有滋有味地听，经我妈这么一揭发，我就没兴趣听了，更加烦他跟客人吹嘘时那咣咣的铜锣音。

我爸脾气不好，沾火就着，经常因一点小事打骂家人，我妈我姐我妹都被他打骂过。有一次他动手打了我妈，我妈哭，我们也都跟着哭。可他打完了人，却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出了门，回来时手里还拎着一只大鹅让我妈炖。后来，大鹅炖好了，但是只有我不上桌，我坚决不吃他的大鹅。我小小的心里有一种屈辱感，为我妈不平，我开始恨他。

我爸发火的时候，那铜锣音的音量也达到了极限，我家前后左右好几个平房的人家都能听得到，有时候也会引来路人趴在我家窗户上往里看。我嫌他丢人，他吵吵大骂的时候我会躲到厨房里不出来，怕别人看到我说：“那小姑娘是他女儿啊！”我曾在那时的日记中质问他：“你为什么是我爸？我的血管里怎么会流着你的血？”

我看似很老实，实际上内心却很刚烈。在我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爸再打我妈，我会和他拍桌子对着干了，我也是家里唯一一个敢冲上前去阻挡他的孩子。我拍桌子的声音也是咣咣的：“你再动我妈一根手指头试试？你要打她就先打我！”每遇到我的反抗，我爸多半会在暴怒中被我震慑住，继而慢慢平息怒气，无奈地骂我：“你是我前世的魔啊！找我还债来了……”由于我爸舍得打我妈，却不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所以我妈特别希望他俩打架的时候我能在现场。

我爸没心眼儿，虽然他知道我和他不是一个阵营的，但他不记我的仇，依然把最好的给我。

有一次我们学校到俱乐部看电影，因早上集合的时间太早，我和我妹没吃上饭。我家路口是学校到俱乐部的必经之地，当我们排着队走到我家路口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了我爸，他是来给我们送饭的。见他咧着大嘴冲着我笑，我急忙往别人身后挤，想躲开他的视线。这时“铜锣音”来了，咣咣地喊我的名字，我没办法，生怕认识他的同学喊“你爸来了”，从而让更多的同学知道他是我爸。我就快速跑到他身边，都没正眼儿看他，接过吃的就跑回去了。到俱乐部刚一坐稳，我就把他那个热气腾腾的玉米饼子给撇了，我烦他来给我送东西，我不稀罕吃他的东西。而我回过头去看我妹的时候，她正吃得有滋有味呢。回家后我妈告诉我，我爸在我的玉米饼子里加了两片瘦肉，其中有一片是给我妹的份儿，却被我爸“抽条”给我了。但我并不领他的情，觉得他这么做纯属 “犯贱”。

那时，在我看来，我爸做什么都有失分寸，都让我失尽了面子。我还记得他最让我“丢脸”的一次家长会。那是初中三年级期末，老师说这次家长会很重要，家长必须都得参加。我妈不识字，我只能让我爸去。家长会是校长主持的，校长说：“现在学生都不太听话，家长有责任，养不教，是父之过……”校长的话还没说完，我爸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打断了他：“此话差矣！我们家长把学生送到学校是让老师教育的，教不严，是师之惰……”那时正是“文革”时期，谁敢顶撞老师呀，更别说是顶撞校长了。马上，默默无闻不喜张扬的我在校园里成了大名人，一些淘气的同学给我起了个外号——“教不严，师之惰”，一见我面就叫，让我无处可藏，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我烦死我爸了，恨死我爸了，长时间不搭理他，对他越来越冷漠。

第二章

有一件事让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那是一个夏天的周末，我正在家里看书，突然听到楼下有骂人的“铜锣音”，一听就知道是我爸。我趴在窗口一看，我爸正在楼下路口和一个骑倒骑驴的年轻人吵架呢，旁边还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原来，倒骑驴车把我们一个邻居老头的腰给撞了，衣服也刮了一个大口子，邻居老头让他赔钱，他不赔，我爸就冲上去打抱不平。我爸大骂“倒骑驴”，还薅着“倒骑驴”的脖领子让他领着邻居老头上医院看病。“倒骑驴”急眼了，上来就踹我爸，一脚接着一脚地踹个不停。本来我爸就腿有残疾，岁数又大，哪里是“倒骑驴”的对手？我在楼上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心里直翻个儿，脚却定住没动，一直看着人家打他。

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知道这事要是被我姐或我妹看到，非冲下去挠那个“倒骑驴”不可，可是我没有去帮他，我认为是他多管闲事，自讨苦吃。但是，这件事却让我至今悔恨不已。我是个不肖之子，我曾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年迈的父亲挨揍，却无动于衷，冷漠得连个看客都不如。现在想来，我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呢？是我的虚荣心在作怪，我怕我一下去帮他，他看到我时会扯着铜锣音喊我的名字。我讨厌他的铜锣音，不想把我的名字和他联系在一起，我丢不起那个脸。

其实，现在想来，我恨我爸烦我爸已到了“视其形，闻其声，皆成刺激”的程度。我爸是个闲不住的人，有一个阶段，他跟人家借了一个烤地瓜炉子，平时在繁华路段上烤着卖。可一到放学时间，我爸就把地瓜炉子支到了我学校门口，他是为了让我在放学的时候能吃到热乎地瓜。我愿意吃地瓜，更嫌他丢人，放学的时候想方设法躲着他。但是我怎么躲都无效，因为他的眼里只有女儿。不管我怎样乔装打扮跟他藏猫猫：有时反戴帽子、有时和同学借衣服穿，他都会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眼“叼”住我，扯着铜锣音喊我的名字，随后把烤好的热乎地瓜塞到我手里。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我是姐妹中唯一上大学的，为此我爸骄傲得不得了，只要有机会就拿我显摆，但我从来没有像小时候那样给他机会。往往是，他刚刚开口向别人介绍 “这是我三姑娘”，我转身就会走开，不让他继续炫耀下去，使他在外人面前丢尽了面子。记得有一次，他因为这事气得哇哇大哭，大骂我是“魔”。我心里也知道我做得过分了，但是我就是扭不过这个劲儿来，极其反感他再拿我说事。

上世纪80年代初，我爸退休了，没有人管他了，他开始走南闯北，全国各地到处溜达。溜达回来了也不会在家里呆着，他闲不住，就去市场做生意。有一次他帮别人从马车上卸菜，不小心腿被撞到车帮上，骨折了。在他住院的二十多天里，我一次都没去看他。其实我心里也挺惦记他，每次都和我妈我姐我妹打听他怎么样了、能不能下地走路、精神状态如何，就是自己坚决不去看他。现在想想，我不去看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怕他在病友面前介绍我是他女儿。

1994年12月初，已经七十多岁的我爸又出门去了南方。二十多天后，我爸单位通知我家，说我爸在南方小城无锡病了，让我们马上过去。我们急匆匆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出发了，到那里才知道我爸得了脑溢血，已经病危，我们到的当天他咽气。

我爸去世后至今，我经常会有一种幻觉：我爸出现在我家楼下那些闲聊的老头中，一看到我马上站起来，铜锣音随之响起：“哈哈，这是我三姑娘……”我也会跟我爸一起哈哈大笑，对那些老头说：“我是他女儿……”

我爸的一生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拿我炫耀，但是，我很少给他机会；现在，我好想把他介绍给我所有认识的人，“这是我爸”，可是，他永远不会给我机会了。

蓝莓 凤凰时尚情感专栏作家

蓝莓，某报首席编辑，编辑、主持情感栏目十余年。文风质朴，重写实，轻虚构。关注普通人的情感和生活。

蓝莓邮箱：liuli211a@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