凫靥裘的小伙伴

　　《缂丝花鸟挂屏》局部（岛姬摄）

篆香儿

孟晖

去年底，到扩建后重新开放的南京博物院做一日游，精品之多简直形成心理冲击。看到《陈设清宫》展中的一对《缂丝花鸟挂屏》，是让人开心得手舞足蹈的时刻之一。

《缂丝花鸟挂屏》诚然是一对用缂丝方法织成的装饰画，不过，与一般缂丝品的不同在于，画中运用了比例很大的鸟羽线，确切来说，这是一组“缂丝加缂羽”的珍品。

利用禽鸟羽毛上的细绒捻成形态独特的细线，在丝绸上绣成图案，甚至作为纬线织入到锦、缂丝等高档织物当中，今天的很多人大概很难相信古代还有这样的巧技。其实，《红楼梦》中，贾母赏给宝琴一领“凫靥裘”斗篷，乃是用“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又给贾宝玉一件“雀金裘”斗篷，是“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所指正是鸟羽线织成的顶级豪华面料。当代读者可能会觉得凫靥裘和雀金裘充满玄幻色彩，以为它们是曹雪芹在脑海里幻想出来的东西。然而，情况恰恰是，用鸟羽线织成的彩锦、用孔雀羽线织成的彩锦，在曹雪芹生活的时代确实真实存在，并且可能已经存在了上千年。

《南齐书》“文惠太子传”中就提到，这位太子“织孔雀毛为裘，光彩金翠，过于雉头（裘）远矣”。《旧唐书》“五行志”中也提到，“中宗女安乐公主，有尚方织成毛裙，合百鸟毛，正看为一色，旁看为一色，日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百鸟之状，并见裙中……自安乐公主作毛裙，百官之家多效之。江岭奇禽异兽毛羽，采之殆尽。”史料中，南朝文惠太子的翠毛裘、初唐安乐公主的百鸟毛裙，都明确记载为“织”成，由此推测，就该是以鸟羽绒捻线作为纬线，借助织梭，与丝线的经线交织在一起，所谓“经纬交织”，形成面料。安乐公主的毛裙一面世，便是“百官之家多效之”，以致造成了自然界的一场浩劫，看来当时鸟羽捻线的技术、以鸟羽线纺织的技术都颇成熟。

可以确定的是，到宋代，羽线织锦技术非常发达。宋人周去非《岭外代答》即记录：“邕州右江产一等翡翠，其背毛悉是翠茸，穷侈者用以捻织。”庄绰《鸡肋编》里也提到：“泾州虽小儿能捻茸毛为线，织方胜花。”两条文献中形容宋人利用翠鸟背茸的方式，一为“捻”，二为“织”，正与明清时代制鸟羽线、利用鸟羽线的方式相同，由此足以断定这一特殊工艺被宋人娴熟掌握。那一时期有一种“翠毛锦”，如沈括《梦溪笔谈》中就提到“银台主判不以官品，初冬独赐翠毛锦袍”，很可能便是以翠羽绒捻线织就的华锦。

不过，今日所能见到的织有鸟羽线的面料实物，主要是明清时期的出土或传世珍品。北京定陵出土的万历皇帝御用袍料中，即有一件织入金线和孔雀羽线的妆花纱袍料，此外还有一批织有孔雀羽线的缂丝残片。织有鸟羽线与孔雀羽线的清代衣料或成衣则更多，如北京故宫博物院便保存着这一类型的龙袍或龙袍料。

历史上，雉（野鸭）、翠鸟等彩禽的羽绒均用以制作鸟羽线，其中最为贵重的则是孔雀羽线。羽绒自身无法连成长线，所以制作鸟羽线的技艺非常独特，大致上，是利用一根长长的细蚕丝作为“芯线”，把短短的羽绒旋绕到蚕丝上，还要用同色的丝线对羽绒分节加以捆扎，由此让羽绒以螺旋的状态牢固附着在芯线上。宋人提到制鸟羽线的动作为“捻”，即是这个缘故。这样将一条条短羽绒依次缠缚到蚕丝上，才能得到一根可用于绣、织的长线。

由于羽绒短而硬，羽线在织入织物以后，不断岔出绒毛，在织物表面产生微凸的效果。读者应注意《红楼梦》中“晴雯补裘”一节的一个小细节，晴雯用孔雀线修补雀金裘上的小洞，“刚刚补好之后，又用小牙刷慢慢剔出绒毛来”，这一句绝对不是乱写。鸟羽线的特点之一就是绒毛微微凸起，在平滑的丝绸表面上形成类似浮雕的感觉，且绒质与丝绸的平滑在视觉上形成反差，所以，特意用牙刷轻剔的方式强化羽绒凸起的程度便实属必要的步骤。

至晚在清代，还出现了以加有鸟羽线的缂丝制作主题性装饰画的做法，南京博物院展出的《缂丝花鸟挂屏》正是典型实例。非常容易就能看到，屏面上，地面、山石、枝干、树叶、竹叶均以鸟羽线织成，素底、花卉则是采用普通丝线。于是，地面、山石、枝干、树叶、竹叶等部分均呈微微鼓凸的状态，而且表面布满浮起的茸毛，效果十分独特。

尤需注意的是，这些缂毛部分的纹饰均带有色泽的深浅变化，且不同色彩之间的转换颇柔缓，或表现山石、树干的立体感，或表现竹叶、树叶的自然之态。如此的效果，是织成之后用画笔蘸上颜色绘染而成？还是采用了“朱缂法”，织工利用不同色阶的鸟羽线参差交错地织成？

如果缂毛部分并非事后染色，而是利用不同色彩的羽绒线织成，那么，也值得追问，这些色彩不一的羽绒线，是所用鸟羽绒的天然色泽如此，还是在制作过程中做了染色加工？鸟羽线的优势不仅在于独特的质感，还在于带有鸟羽的天然色泽，相比人工染色的丝线，更加不易褪色。屏中的鸟羽线色泽大致鲜明，不知是否真的均为天然色泽的羽绒制成？

两幅挂屏中，一幅出现了梅花，另一幅出现了桃花，看来它们本应属于一组四件的成套作品，尚有两件分别表现夏季、秋季的花卉。鸟羽线所产生的效果虽然神奇且颇美妙，但其制作对于生态却是灾难，因此，在今天，这类工艺已遭禁止。惟其如此，《缂丝花鸟挂屏》这样的传统作品乃是为数有限的宝贵珍品，值得我们格外的爱惜与呵护。《红楼梦》的粉丝不妨到南博仔细欣赏这一对奇妙的作品，以便更好地体会宝琴立雪的风姿。■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