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0月29日,晨6 时20 分起床,蹬车一个多钟头,去三里河拜访苦禅先生。
根据上次的走访,为一家出版社赶写了一篇《丹青话延年》的文稿。我带着此稿,请苦老审阅。
尽管门上有告示“上午有事”,但事先电话约好了的,所以7 点50 分就敲开了李宅的门。
吃过早餐,李先生和夫人李惠文在画室落座。我将带来的稿子念了一遍。他对文稿很满意,说:“你很有才华,写得生动,联想也好,记性好,跟我说的一样。”
9 点半,他站到画案前开始作画。
画就一幅四尺鹰之后,苦禅坐在藤椅上小憩。他说:“你要我画画,随时说话。”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常去王府井和平画店看画。当时,齐白石的画五六十块一幅,李苦禅、李可染的画二三十块一幅。我真喜欢,但要养家糊口,挤不出钱购买。只好老跑去饱饱眼福。 自从我结识苦禅先生后,好友刘勃舒多次提醒我,“你与苦禅先生那么熟,还不求他一幅墨宝。他轻易不给人画鹰,你就求一幅鹰吧!”但我这个人脸皮太薄,万一被谢绝了,多难堪呀!有心求画,但没有胆量开口。今日苦老主动想送画,机不可失,我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早就想求一幅画。但你的画,那么贵,怎么好开口呢?”
苦禅喝了一口茶,说:“讲钱不是朋友,朋友不讲钱。你就点吧,画什么?”
周恩来总理曾赞美苦禅为人民大会堂画的巨幅竹子,说“苦禅的竹子画得好。”我本想求一幅竹子,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苦老,您老随意吧!”
“鹰画得熟些,就画鹰吧!”苦禅站了起来,又补充了一句:“我的鹰在日本、欧美都有影响……”
他叫李惠文铺纸,问我:“画多大?”
我只想有幅苦禅先生的画挂,所以说:“小的,家里好挂的。”
苦禅要了一张四尺三裁的长条形宣纸,拿起一支长毫笔,在一块圆形砚台里蘸足浓墨。先从背部画起,以排墨法只几笔就写出了鹰背,然后以侧锋勾出翅和肩,接着抹出下面的飞羽,再以较干的浓墨抹出尾部。稍停片刻,李先生拿起一只小勺,舀了一点清水,放到笔肚上,把墨调淡,抹出胸部,抹出大腿。画成鹰的身体之后,换成小笔。苦禅先生持笔打量画面,稍作思索,就勾鹰嘴。鹰嘴呈方形,用“金石味”的笔法一笔一笔勾写出来。然后,用淡墨画头部和颈部。画颈部是用笔连续横扫数笔,顿时,颈部的动感跃然纸上。最后,又用“金石味”的笔墨一笔一笔写出足爪,爪子画得长直而厚重。鹰伫立的山石,用的是拖、侧笔,有时还用几笔逆锋,并用“斧劈皴”笔法皴出山石的质感,墨色深浅不一,以增加山石的体质感和厚重感。用清水调色,用色极省,嘴、爪染淡花青,山石染赭色。
画了个把钟头,画成后,等待墨色干了染色,苦禅坐了下来,继续聊天。
他说起了人格与画格。
“我说画格就是人格。没有人格就没有画格。一个品格不好的人是画不出好画的。秦桧写的字很多,他是大奸臣,千人骂万人唾,字也没人要,流传不下来。商人是只讲钱,一个艺术家却要讲究艺术,光顾做生意,就把艺术庸俗化了。一个艺术家太富就没有艺术了。“文革”后,把抄没的字画退了回来,有一包字画是李可染的,退到我这里来了。我急忙叫燕儿给送还可染……”苦禅先生谈兴很浓。
这天是个阴雨天。画不易干。李惠文拿来一只电吹风,小心翼翼地吹画。
说起画竹,苦禅先生给我讲述起郑板桥的传闻轶事。
苦禅说:“郑板桥不为权贵画竹。在扬州时,一个盐商要做寿,请板桥画竹。板桥谢绝了。这商人设了一计,叫一位老人在板桥常去游玩的山上搭了一个草棚,煮上狗肉,温上好酒。老人挥毫作画,画的全是竹子。板桥果然上山来了,看见草棚,便走过去看看。板桥见一位老者在画竹。老者对板桥说:‘我学板桥的竹……’板桥见老者画得不像,便拿过笔,为他画了几笔。老者直摇头:‘比郑板桥老爷的差远了。’后来,老人拿狗肉好酒招待板桥。板桥乘兴挥毫,一口气画了30多幅竹子,而且都是精品。商人做寿那天,挂出了几十幅郑板桥的竹子画。朋友们指责板桥为商人作画祝寿。板桥说,他没有为商人画过画呀。他跑去看了一下,果然,挂的全是他的画。他顿足叹道:‘我受骗了!’我们画画的太实在,容易上当受骗呀!”说到高兴处,苦禅先生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李惠文已经把画吹干。苦禅略染颜色后,就题款盖章。
“鲁光指正”,他刚写上款,夫人就提醒他:“苦禅,落了‘同志’了!”
苦禅不以为然,说:“同志,二百五……”他念“二百五”时,语调很冲,显然是在模仿某售货员对顾客的生硬口气,“不写也好……”
他盖章时,我提起他对齐白石说过一句话,“画不惊人死不休”。因为这句话,齐白石专为他治过一方“死无休”的印章。
“把老师的这枚给我找出来。”苦禅对夫人说。
李惠文找了一会儿找不到。苦禅走过去,一下子就将那枚印找了出来。他亲自将这个印章钤到送我的画上。他指指“死无休”几个字,对我讲:“这是信。”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亲眼见到一位大师挥毫泼墨。丹青成熟在老年。这时的苦禅老人的画技正炉火纯青。他一边挥毫,一边与我神聊,聊了那么多有意思、有价值的东西,真有听他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
“画得一般,留个纪念吧!”苦禅送我出门时谦虚地说。
我将苦禅的“鹰”精裱之后,挂在我的“五峰斋”墙上,朝夕观赏。每次观赏时,苦禅先生“这是信”的声音,总在我耳畔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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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鲁光 编辑:骆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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