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尺度·吕楠摄影作品展》

2008年2月29日-3月30日，广东美术馆以四个展厅的规模推出《永恒的尺度·吕楠摄影作品展》，展出吕楠从1989年至2004年十五年间的摄影三部曲：《被人遗忘的人——中国的精神病病人》、《在路上——中国乡村的天主教》、《四季——西藏人的日常生活》。吕楠以让业界叹服的勇力，持恒关注边缘人群，冲破社会禁忌。以他的独立观察、独立表达，开拓社会视觉记忆的疆界。每每从朋友们的视线中突然消失，当他又突然现身时，怀揣着累累摄影作品。严肃的创作需要蛰伏，是本质的孤独。

展览的第一部分是关于中国精神病病人生存处境的纪实摄影，记录精神病院、家庭、流浪中的精神病人的生存状态。许多触目惊心的影像。没有钱继续治病，被遗弃在精神病院废弃的房子里的精神病人在等死，败絮敷衍着嶙峋、僵硬的身体，满地尿溺;因为发病时会施暴，他们被家人用锁链扼住手腕，或圈养在只有一个小通风孔的黑石屋;那个被捆负在床上的精神病人，身旁是他的两个孩子和妻子。除了相似的基因，两个孩子有相似的忧郁、恐惧的神情，失了孩子本该有的无邪与烂漫，妻子是一个无奈和痛楚的背影;不忍舍弃，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照料着患精神病的儿子，眼睛溷浊潮湿。她忧心或许不是当下，而是没有了她的病儿子的前景……在吕楠的镜头下，我们看到了社会救济的匮乏、没有尊严的生存。精神病人是症发性的，不发病时，他们是正常人。但对待精神病人的隔离、囚禁与歧视，使他们的每一天都成了精神病人。主题是精神病人，但隐喻的却是人性处境本身。因为我们都是不同程度的病人。在社会对待精神病人的态度中，有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吕楠的镜头冷静而克制。

第二部分记录的是中国乡村的天主教信仰。天主教这一异域的信仰在中国乡村土壤上成长、蔓延，是一个很少被触及的题材。吕楠进入了这一边缘信仰处境，并深切体验到宗教在人生结构中的在体性位置。生命天生欠然，并非任何制度设计可以克服。他拍摄了一个四岁女孩的葬礼，小而深的墓穴，小小的装殓的盒子。很多村民围拢着，为她祈祷。质弱的生命在信仰之爱中有了分量;信仰者们跪拜着，依次向一个神父忏悔。没有雕花的神龛，神父也没有严整的衣装，着一双球鞋，但真诚地述说与倾听使生命的感觉改变了。神性的光，像伦勃朗画中的那一柱，氤氲在老人和孩子的脸上，使粗砺干涩的生活有了些许温润。

第三部分记录的是西藏人的日常生活，他们的春耕与秋收，纺线与汲水，宴饮与敬神……在全球化的今天，西藏，作为壮阔的自然，作为不同于现代都市的传统生存方式，作为寄托我们所失去的美好人性的田园牧歌，一再被曝光。但吕楠却还原了西藏人生活的日常性。一种健康的、质朴的生活。吕楠对于西藏人的日常生活瞬间的把捉细腻、稳健，不乏意趣和戏剧张力。吮吸着妈妈奶头的小孩满眼炫耀着得意，因为哥哥此刻正帮妈妈干绕线团的活儿，却没的吃;姐姐伏在妈妈的耳边打她的小报告，小女孩低着头、噘着嘴，满脸委屈;妈妈给姐弟俩分奶茶，先分给弟弟，弟弟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小碗，姐姐有点儿焦虑，担心轮到她时，奶茶已经不多了;收工回家，路过一个浅浅的水沟，孩子面对水沟，前倾着却不敢迈步，张开双臂向轻易跨过水沟的妈妈求助，妈妈略带歉意地温柔转身，向这个小家伙伸出援手。当然，日常生活中也并非都是这样的温情时刻，<刚刚确知女儿右眼失明的母亲和女儿>记录的就是一个被痛苦涨满的时刻。促紧的眉、含泪的眼、摸着戒指失措的母亲，女儿也许还不知道这对她的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本能的恐惧，从她那只清澈的眼中，也从那只溷浊的眼中流出。

面对吕楠的作品，也会升起一些追问，关于纪实摄影的，甚至是关于摄影本身的。吕楠的一幅精神病人的照片，一个精神病人正在擦拭另一个精神病人全裸的、臃肿不堪的身体。在这幅照片的文字介绍中，这个裸体精神病人自知命不久矣，所以请求摄影师为她留下最后的影像。这一次的拍摄活动，是被被摄者应允的，甚至是满足了被摄者的意愿的。而往往当镜头对准弱势群体时，有一种分寸是需要悉心拿捏的。如何使边缘人群不被对像化、成为没有灵魂的物化的客体?如何使边缘人群的尊严、隐私不至遭遇影像的再剥夺？这甚至可以扩大到摄影伦理学的论域。有一幅著名的照片，一个战地摄影师抓拍到一名战士中弹即将倒地而亡的瞬间。每次看，都不适，但还不是因为看到了战争的残酷。这种不适的感觉在我读到昆德拉的小说《无知》中的一个情节时，一下子明朗了。"每当他不得不对别人说妻子已经死了的时候，他总是非常难过，仿佛出卖了妻子，泄露了她最秘密的隐私。"死者是最脆弱的。那个战士已经没有力量说他也许并不希望他的死态被看见。仅仅是为了满足窥视他人生活的欲望，还是真诚地关注并升腾起介入改善的力量，是每一个观者可以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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