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西站到长沙是没有T字头的火车的。这正符合我妻舅秉持了一生的节俭思想,我在深圳办事,托他买归程的票,他就当然地给我买了K字当头的9064次从深圳西到贵州铜仁的车次。上了车一问,才晓得连直快都不是,只是比普客稍快一点的普快,几乎所有的站点都要停靠几分钟。这车如果不按例给特快让道,尤其是加上如果不按例晚点,到长沙至少也得10个钟头。在如今的高铁时代,这简直是当年孔子周游列国时坐牛车的速度。
但我还是非常高兴,一点也不埋怨在南山区照顾儿子儿媳的提前退岗的妻舅。苏东坡说,“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有漫长的时间静坐,也不用抗议什么,又一日当得两日,何乐而不为?我就让中铺的和上铺的人坐到我的下铺上,一众陌路客挤在一起,有足够多的时间家长里短,由生分到熟悉,到说话不用客套,有什么便说什么,真的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我上头铺上的是位全身黑衣的中年胖女人,她忽然捧出一手帕的葵瓜子摊到我铺上,辣辣地一叫:吃!别客气,吃!自己就先拈起瓜子来朝齿缝里塞,扑地一下将壳吐到垃圾桶里。她是我们湖南凤凰人,很有一点沈从文小说里乡野村姑的气息。其实她在湘西首府吉首学的是幼师,2001年一毕业就到深圳来闯生活。在那里结婚、生子、开公司,如今干的是与她所学的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贸易,专做化工原料的转手买卖。“我是不愿意给别人打工的,要干就自己当老板!”她说,又是扑地一下。我问她生意好不好做呢?她说,市场大得很,因为需求很大。我说既然如此,那做这一行的人也肯定不少。“是呵,”她细细弯弯的眉头一跳,“这就看个人自己的套路了呵。做得好的发财,做得不好的关门。生意就是这样子的!”她这次回凤凰去一是在老家组织点货源,二是去吃一个亲戚的孙儿的满月饭,三是清明也快到了,给先人们上上坟。她一路都话多,有吃不完的零食。而我对门中铺上铺的是一对益阳的老年夫妇,他们是到深圳来看当医生的儿子的。大家问深圳好不好。老夫妻俩很一致的摇头:“不好不好,深圳的人太忙了,不好不好。”大家说,忙有什么不好呢?老两口说:“我崽呵连星期天都忙得看不到人。”大家说,赚钱呵,忙就是赚钱呵。老两口说:“只晓得赚钱,人情味都没有。不好不好。这地方呆不得。”所以他们住了两个月,天天嚷着要回益阳去,于是医生儿子只好给他们买了回程票。“遭孽咧我的崽,好忙的,一天只困几个钟头。”他们摇头,望着车窗外,表情里是对深圳的不解和对儿子的担忧。
我刚上车的时候就看到下铺两张床之间放了辆折叠单车。这是对门的一个20多岁的后生子带上来的。车放在地上,我坐着脚都伸不出去。后生子很歉意地朝我笑。我说没关系。于是盘腿趺坐在铺上。起初大家聊天的时候后生子只是玩手机,后来手机朝枕上一丢,就跟我说起长沙话来。他说现在我们到了什么什么地方了。我说,还没到站,你怎么晓得?原来他手机里装了GPS导航仪。他一直在玩这个。他穿着一身户外运动的衣装,个头也蛮高,一看就是个喜欢玩的年轻人。果然,不一会,他就跟我聊起他在深圳的工作跟生活,他有一班年轻的朋友,都喜欢骑自行车到户外野营。同时就说起他的这辆折叠车,说起如何玩车子。他拿出随身携带的修车工具,就是合掌大的一个坦克造型的工具盒,里头什么修单车的工具都有。又从腰间皮带里摸出一个黑乎乎的掌心大的东西,一甩,便是一把钳子。“德国人做的,真的好。”后来晚上10点车厢里熄灯,他又摸出一支小手电打开来,好亮,让每个人的脸都浮在空气里。“只要一节5号电池,用得15个小时。”他说,“日本生产的。可以装在单车前头。你看,除开直射,旁边都有亮。他们想得真的周到。”又说,干什么都着迷。像他们喜欢骑车的人里头,就有专门收集各种便携灯具的灯迷。
火车到站的时候,后生子一手提了折叠车,另一只手要来帮我提行李。我谢绝了,跟他一路出站。他说叔叔等下子你看,我只要不超过15秒就可以把车子拼起来。我出站就骑车子走。我说你这次回长沙是干什么。他说我爷爷重病住院,我是他的长孙,他想念我,我就回来看他。他突然补充了一句:“亲情好重要咧。”
出了站口,外头下起了小雨。我等的士,同时看他真的在15秒之内就把他的折叠单车拼好了。他朝我挥手:叔叔再见。只一闪就在雨中消失了。
我晓得,他是直接去看他爷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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