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湖之春
2010年05月20日 15:17 人民网 】 【打印共有评论0

春晖中学

白马湖春色

出浙江上虞十里,山清水秀的白马湖扑面而来,风也似乎清爽湿润多了。正是春日,想起朱自清先生在《白马湖》一文中曾经说过的:“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小马路的两边,一株间一株地种着小桃与杨桃。小桃上各缀着几朵重瓣的红花,像夜空的疏星……”心里不住地想,此次来白马湖的时间真是选对了。

白马湖,想念它多年了。

真是想象不出了,1922年的春天是什么样子了。为什么经亨颐先生在白马湖畔一招呼,那么多的文人,现在听起来名声那样显赫的文人,一下子就抛弃了都市的奢靡与繁华,来到了荒郊野外的这里办起了这所春晖中学?当时号称“白马湖四友”,除了夏丏尊年长一点,1922年是36岁了,朱光潜只有25岁,而朱自清和丰子恺才24岁。现在,真的是难以想象了。那毕竟是不暂短的观光旅游。

走出校园的后门,过了树阴蒙蒙的小石桥,终于走到了经亨颐先生和夏丏尊等诸位前辈曾经走过的白马湖畔了。春光乍泄,阳光格外灿烂,真的如朱自清先生所说得那样:“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遥远的历史中涌出,蔓延在白马湖中,荡漾起波光潋滟的涟漪,晃着我的眼睛。

经亨颐的“长松山房”、何香凝的“蓼花居”、弘一法师的“晚晴山房”、丰子恺的“小杨柳屋”、夏丏尊的“平屋”……一一次第呈现在眼前。虽然“晚晴山房”是后来新翻建的,“蓼花居”已成废墟,但毕竟还有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的房子保持着原来的风貌。房子都是依山临湖而建,按照眼下的时尚,都是山间别墅,亲水家居,格外时髦的。但现在的房子所取的名字,能够有他们这样的雅致吗?“富贵豪庭”、“罗马花园”……那些俗气又土气得掉渣儿的名字,怎么能够和“小杨柳屋”、“平屋”相比呢?

名字不过只是符号,符号里却隐含着一代人心里不同的精神追求。小院里原来是种着菜蔬的,要为日常的生活服务,现在栽满花草,还有郁郁青青的橙树,越冬的橙子还挂在枝头,迟迟不肯落下,颜色鲜艳得如同小灯笼,温暖得如同往日的回忆。屋子都很低矮,完全日式风格,留有岁月的痕迹,因为无论经亨颐还是夏丏尊,都是留日归来,当年他们是春晖中学的创办者和主要响应者。走进这些小屋,地板已经没有了,砖石铺地,泥土的气息,将春日弥漫的温馨漫漶着。简朴的家具,能够想象出当年生活的样子,那是一群即便沦落也格外重精神的五四青年,旧友惟有青山在,壮志不因岁月远。书房都是在后面的小屋里,窗外就是青山,一窗新绿鸟相呼,清风和以幌子读书声,最美好的记忆全在那里了。

在世风跌落、万象幻灭之际,世外桃源只不过是心里潜在理想的一种转换,散发弄扁舟,从来都是猛志固常在的另一种形象。上一代文人的清高与清纯,首先表现在对理想实实在在的实践上,而不是在身陷软椅里故作的姿态或高头讲章的言辞之中。在谈论白马湖和春晖中学的时候,现在的人们都愿意谈论他们的文化成就,夏丏尊确实在他的“平屋”里翻译了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朱光潜的美学处女作《无言之美》和丰子恺的漫画处女作《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也都完成在白马湖畔。在回顾历史时,白马湖确实成为了一种象征。其实,相比较其文化成就,上一代文人在历史转折的时候走向乡间的民粹主义和平民精神,是让现在的人更加叹为观止的。道理很简单,现在谁愿意舍弃大都市而跑到这样的乡村里来呢?而当初却是一批真正的文化精英,他们愿意从最基础做起,而不是舌灿如莲,夸夸其谈于走马灯似的各种会议和酒宴之中。

他们确实是在实实在在做事,夏丏尊建造“平屋”时的一个“平”字,就是寓有平民、平凡、平淡之意。仅朱自清一人每天上午、下午就各有两个小时的课要上。而丰子恺一人是又要教美术又要教音乐在拳打脚踢。现在,在我们的教室里,却难得见到我们的教授一面了,我们的教授正在忙着让自己的学生帮助自己攒稿出书卖文赚钱了。

走进夏丏尊的“平屋”,这种感觉更深。这是他用卖掉祖宅的钱在这里盖起的房子,他要把根扎在这里,他的妻子一直住在这里,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在这“平屋”里去世。在他的那间窄小的书房里,暗暗的屋子,低矮得有些压抑,只有窗户里透过山的绿色和风的呼吸,平衡了眼前的一切。想象着当年的冬夜里,松涛如吼,霜月当窗,夏先生在这里拨拉着炉灰,让屋子稍微暖和一些,自己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的,在一灯如豆的洋灯下艰苦工作到夜深的样子,直觉得恍如隔世。

夏先生的一个孙侄正在院子里,他已经60多岁,在看守夏先生的“平屋”。院子里夏先生亲植的那株紫薇还在,一树的紫花如灿烂的星星在怒放。那时,夏先生常常邀请朱自清到这株紫薇花下喝酒,把酒临风,对花吟诗,利名皆远,日月为长,他们最大的享受就是这些了,而他们最美好的寄托也就存放在这里了。

“它长得很慢。夏先生在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夏先生的孙侄指着紫薇对我说。日子一下子定格在了那里。

走出“平屋”小院,就是朱自清先生说的小马路,小马路前面就是白马湖。如今,小马路的两边,还是一株间一株地种着树,却不是小桃与杨桃,而是杨柳。杨柳在暖风中不住地摇曳,白马湖水在阳光下不住地闪耀。想起朱自清先生写白马湖的诗句:湖在山的趾边,山在湖的唇边。也想起他当年看到湖边系着一只空无一人的小船时候他说过的话:我听见了自己的呼吸,想起了“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真觉物我双忘了。这些话,似乎还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也许,可以这样说,前者是他们这一代人心中常常涌起的诗意,后者是他们追求的境界吧?

朱自清先生在回顾白马湖的时候,还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我喜欢这里没有层叠的历史所造成的单纯。这话让人沉思。倒不仅仅是单纯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是层叠的历史和心头层叠的灰尘污垢,越来越厚重,让我们无法清扫干净。白马湖,便在他们的生命中,而只能在我们的想象里。

(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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