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嘉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宁臣的了，只知道从小到大，好像就和此人天天厮混在一起，一个学校一个班级，连家也住在楼上楼下，每天同进同出。

高二的时候，林嘉嘉因为小事发脾气，很不爽的在操场上嚷嚷，姓宁的，你为什么老是粘着我？宁臣只是温和的笑笑，伸出手掌覆盖在她的头发上，他说，林伯伯说了，要我看着你，不让你闯祸。林嘉嘉感觉到他手掌心里传来的温热在自己头顶上蔓延开来，看着他的瞳仁里倒映出自己十七岁的影子，一时间闪了神。

高中毕业后，林嘉嘉的爸爸在上海公司的任期结束，于是林嘉嘉跟着回到香港念大学。宁臣则上了北京的某所高等学府。

林嘉嘉比宁臣要早两天走，临走的前一晚，林嘉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写了一条短信，正要输入宁臣的号码的时候，有一条短信进来，林嘉嘉先点开来看了，是宁臣发来的，他说，嘉嘉，早点睡，明天我去送你。林嘉嘉回复道，不要送我了，你去北京我也送不到机，我们就这样扯平吧。发送完后，又回到草稿箱，点开之前未来得及发送的“我不想离开你”，一个字一个字删掉，然后关掉电话睡觉。

回香港后，林嘉嘉经常写邮件给宁臣，写的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流水帐一般，比如今天买到了什么，看到了谁，吃到了什么，或者看了什么好看的电影，听了什么好听的歌。从这些零零碎碎的邮件里，宁臣渐渐知道了有个名字叫做任彦的人，这个人，仿佛在那段时间里，在林嘉嘉身边，扮演着自己曾经扮演过的角色。

林嘉嘉二十岁生日前夕，父亲问她要什么礼物，她说，我要去北京，我想看长城。父亲看看她，过了会意味深长的笑了，林嘉嘉被搞的浑身不自在，做贼心虚般嘟囔了一句，我真的就想看看长城。

凌晨十二点的时候，任彦打电话来，他说，嘉嘉，生辰快乐。林嘉嘉的心里突然荒凉一片，她想，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这个电话，不是宁臣打来的呢。

时针在钟上走了一圈后，林嘉嘉到达首都国际机场，走出来的时候，却一眼看见穿着白衬衫的宁臣握着手机安静的站在人群里望着自己。知道梁静茹唱的一首歌吗，其中一句歌词是，“无穷无尽是你深邃的眼睛，看着你，就可以让我茫茫人海里感到安定。”林嘉嘉当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她走到他面前，宁臣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语气温柔的解释道，我早上打你手机找不到你，打去你家，林伯伯说你坐这班飞机来了北京，叫我来接你。林嘉嘉露出个孩子气的笑容，然后说，我饿了。宁臣也笑了，伸出手掌覆盖在她的头发上，轻轻说道，生日快乐。

坐在出租车上，宁臣说要带她去三里屯吃日本料理，林嘉嘉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我现在很饿，我们必须去吃自助餐才不会亏本。开车的司机是个典型的北方男人，性格爽直，被林嘉嘉的话逗得大笑道，小伙子，你女朋友这么年轻漂亮还这么会过日子，好福气啊。

吃完饭两人沿着街散步，路过一家西饼店，宁臣停下来说，嘉嘉，乖乖站在这里等我。林嘉嘉听话的点点头。几分钟后，宁臣从饼店出来，手里捧着一块小小的黑森林蛋糕。他说，丫头，又大一岁了喔。林嘉嘉嘟起嘴巴闹别扭不肯接过蛋糕，说吃了就又变老了。宁臣看着她，瞳仁里温柔的仿佛有一层薄薄的雾气。边笑边说，傻丫头，那我喂你。

宁臣带林嘉嘉去他租住的小窝，整个卧室都是清爽干净的白色，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帧黑白相片，十七岁的林嘉嘉坐在麦当劳叔叔旁边，没心没肺的咧嘴笑着。这是三年前林嘉嘉生日的时候派对散了之后宁臣帮她拍的，后来又把这张照片放大并作了颜色的处理。那时候林嘉嘉气鼓鼓的像只小青蛙，她说，我才不要，你把我拍得这么丑，你自己留着吧。

于是宁臣一直把这张照片卷在一个圆筒里保存着，然后不远千里又把这张照片带到了北京。当然要带去北京啊，在上海念书的时候每天都可以看到林嘉嘉，或者是只要想看她了，就去她家敲敲门说，丫头走，去宵夜了。大学了，分开了，他也就只能从照片上看看她了。有时候宁臣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照片里林嘉嘉时会想，也许这张照片会天南地北得跟着他一辈子的，如果哪天他遇到意外死了，他的魂也一定会回来偷走这张照片的。

此刻，林嘉嘉就活蹦乱跳的站在相片前，嘻嘻哈哈的看着这张照片打趣说，哇，年代够久远的。其实也就过了三年而已，为什么，感觉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了。初回香港的那阵子，有时候只要听到门铃响，林嘉嘉不管在做什么，都会条件反射般一跃而起跑去开门，每次开门后都会失望的想，忘了，我已经不在上海了。她多希望门外站着的是宁臣，他笑着对她说，丫头走，去宵夜了。

晚上林嘉嘉睡床，宁臣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宁臣说了声晚安后，正要伸手关掉床头柜上的灯之际，听见林嘉嘉轻轻的说，你今天忘了送我生日礼物，所以你要亲我一下。宁臣要关灯的动作在半空中仿佛凝固住，不知道过了十几秒还是几十秒，他站起来，走到床边把林嘉嘉拥入怀中，然后他说，嘉嘉，不要任性。

林嘉嘉推开他，背对着他躺下，拉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哭了。

第二天宁臣送她去机场，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一直到入闸口，林嘉嘉问，你爱我吗，或者，你爱过我吗？宁臣微笑着说，嘉嘉，从小到大，你就像我的妹妹，路上小心。林嘉嘉没再说话，转身入闸。所以她并没能发现宁臣在她转身之际眼底无尽的哀伤。

回家后，父亲试探性的在她面前提起宁臣，林嘉嘉只是淡淡的说，他过得很好。仅此一句，不愿再提及更多，也无谓再提。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眼泪，从北京一路流到了香港，一滴滴在机舱里蒸发，消失。

任彦是和林嘉嘉同系不同班的学生。如果说宁臣的温柔和忧郁的混合体，那任彦明显是属于阳光型的。他的开心和不开心都会摆在脸上，而宁臣则是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烂掉的那种人，面对大家的时候，表情永远是温和的。

任彦第一次见到林嘉嘉是在开学典礼上，不知道是因为林嘉嘉太显眼，还是因为老天注定的缘分，反正，在一大群人中，他就是一眼看见了她。任彦想，这个大概就叫做一见钟情。

他每天都会去找林嘉嘉，陪她一起吃饭，上课，回家，或者有时候只是陪她发呆。他觉得，哪怕只是这样看着她，时间都是在飞逝。尽管他一直都搞不清楚，为什么林嘉嘉在二十岁生日之后，看上去比以前安静了成熟了，以前眼神里的天真也好像不见了。不过这没有关系，他爱任何样子的林嘉嘉。

大学毕业的时候，林嘉嘉去了澳洲，和任彦一起去的。有时候人要放下一段感情，最好的办法有两个，一个是彻底换一个环境，越远越好。另一个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林嘉嘉有些自私的想，如果把这两个办法合并在一起用，会不会遗忘的更快一些。

南半球的气候很舒服，适合那些受伤的人呆着，想流泪的时候就流泪好了，然后在太阳底下仰起脸，让阳光把眼泪晒干。林嘉嘉拉着任彦去澳洲南部的果园里做农民，虽然只是摘摘苹果，但是真的是很辛苦，摘到后来，林嘉嘉嚷嚷，我再也不想吃苹果了。两个月下来，原本白嫩的皮肤晒成了蜜色，任彦笑着说，我要把你看牢一点，鬼佬最喜欢这种肤色的女孩子了。林嘉嘉拿起苹果朝他砸过去，一个接一个，任彦四处闪躲，最后踩到滚在地上的苹果摔了个四脚朝天。林嘉嘉忍不住笑的坐在地上，然后说了句，任彦，谢谢你。

闲着的时候，林嘉嘉和任彦常常席地而坐，人手一只苹果，有时只是看着天空发发呆，有时候也会聊天，任彦说，以后等我老了，我一定会带着全家移民到这里，买一个果园，每天坐在树下看书发呆，看着工人们摘果子，空气里弥漫的都是水果的清香，然后再给他们讲讲我们的故事。林嘉嘉靠着树干望向纯净无比的天空，突然想起了宁臣，上一次想他是什么时候了呢，怎么好像不记得了。好像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哀伤了，果园里的这段日子，好像一点点把被划出一道伤痕的心重新填满了。

半年后，林嘉嘉和任彦回香港。航班慢慢开始赤腊角国际机场降落的时候，任彦握着林嘉嘉的手说，嫁给我。林嘉嘉点点头。

林嘉嘉被任彦拖着手从闸口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在人群中等候的父母，还有宁臣。父亲看着她和任彦的神情很复杂，有惊讶，有欣慰，还有一丝遗憾。宁臣笑笑说，我来香港出差，便来看看林伯伯，没想到被捉来了接机。林嘉嘉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只是感觉到，被任彦拖着的右手，比刚才被握紧了一点点。

晚上林父亲自下厨，说是要给林嘉嘉和宁臣做好吃的，也理所当然的留了任彦吃饭。

宁臣被招进厨房打下手，林母去卧室小睡，林嘉嘉陪任彦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等吃，任彦望着厨房口，突然说，他和你爸爸都好熟，感觉你们好像一家人一样。林嘉嘉白他一眼说，你醋白吃的，从小到大，他都当我是亲妹妹。其实任彦本来想说，可是为什么他看着你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世界上一件最珍贵的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又无限温柔。可是最终没有说出口，于是硬生生的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

吃饭的时候，任彦对林父的凤梨烩排骨赞口不绝，林母笑着说，你和嘉嘉连口味都相同，我们嘉嘉最中意吃这道菜。任彦听着更是乖巧的向林父讨教秘诀，他说，学会以后我也可以做给嘉嘉吃。

宁臣没怎么谈起自己，只是听他们说话，淡淡笑着，一边回忆着，上一次和他们一家人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好像还是在上海吧，一晃四年多过去了。林嘉嘉这丫头还是那么漂亮，好像晒黑了一点，看上去健康了，也成熟了。这个任彦，看上去很不错，很开朗的性格，一看就是好家庭里教育出来的孩子，丫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应该可以幸福的吧。

吃完饭宁臣和任彦同时提出去洗碗，林嘉嘉指挥道，让宁臣洗，你去陪爸爸妈妈聊聊天。于是林家父母拉着任彦到客厅坐下来，开始不着痕迹的询问着一些问题。林嘉嘉不知道何时溜进了厨房，看着正在低头洗碗的宁臣，认真的说，我要和任彦结婚了。宁臣手中的动作停顿下来，抬起头看她，眼神里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他微笑着说，嘉嘉，祝你幸福。

任彦告辞的时候，宁臣也起身说，正好我也要走了，一起吧。于是两个人一起坐电梯下楼，站在街边等的士的时候，宁臣说，任彦，请求你，一辈子对她好。

任彦看向宁臣，他正仰起头望向夜空，那个样子就好像在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任彦忍不住问，你爱她吗？或者，你爱过她吗？宁臣望着天空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他说，林嘉嘉曾经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停了几秒后，他转过头看着任彦说，任彦，你不要担心，老天注定，我是不可以和林嘉嘉在一起的。

那天晚上，在林嘉嘉楼下附近的街上，宁臣对只有一面之缘，快要和林嘉嘉结婚的任彦，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林嘉嘉，和我在血缘上，是同一个父亲。而我，是林伯伯和我妈的私生子。我和林嘉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曾经一直认为，我们会毫无悬念的在一起。结果在高一那年，我妈告诉我事实的真相，真相就是，我和林嘉嘉，绝不可以在一起，因为，她是我的妹妹。那时候我好像真的可以听到整个世界坍塌的声音。我以为，我和她终于快要长大了，我们终于快要可以在一起了，结果我妈的一段婚外恋却颠覆了我的整个感情世界，注定了我要把那句我爱你，一生一世都烂在自己的心里。

高中的时候，我从她的眼神里发现她爱上了我，于是这些年，我一直在疏远着她，她愈往南，我便愈往北，可是在内心深处，我却从来都不放心她一个人。林伯伯不知道我是他的儿子，因为他曾经对我说，你早晚会是我的女婿，我很想告诉他，我也很想做你的女婿，我一点都不想做你的儿子。我一直都不敢告诉林嘉嘉真相，因为注定我要毁了她的爱情，所以我没办法再毁掉她的家庭。所以我只能告诉她，我只当她是妹妹。

从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年起，已经七年了，我一直都在等一个人出现。这个人，会取代我在她心里的位置，会替我给她一份真正的爱情，会治愈我曾经无意中带给她的伤害，到时候我就可以把自己彻底的从林嘉嘉的世界里抽离。

今天在机场看到你们的时候，我想我终于可以放手了。

宁臣在讲这些话的时候，表情一直都很平静。这件事情藏在他心里很久了，如果任彦没有出现，也许他会把一直这些话藏在心里直到烂掉的。最后他如多年的老友般，拍拍任彦的肩膀说，我把我的妹妹移交给你了， 以后她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我。

任彦看着宁臣转身离去后，他亦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在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也许你的爱没有他的那么惊心动魄，但是你的爱可以让林嘉嘉拥有平淡安定的幸福不是吗？

三个月后，林嘉嘉和任彦结婚了。酒席桌上，林父喝多了，摇着头嘟囔道，宁臣这小子，跑去芬兰，嘉嘉结婚他也不回来，真是不像话。林嘉嘉像小时候一般搂住爸爸的脖子撒娇道，以后有我和任彦陪你玩，你就放过宁臣嘛。

那一刻，林嘉嘉的心里平静如水，没有任何波澜。

林嘉嘉想，她是真的放下宁臣了。

当听到他的消息时，心情不再会像坐过山车般跌宕起伏。

这样也好，在爱情里，三个人太拥挤，两个人，才能算是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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