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

孔子说：“鬼神之事，吾也难明。”我常篡改这句话，说：“男女之事，吾也难明！”以孔子之尊，所谓“难明”，多半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所谓的“难明”，是犯着糊涂想明白。最近看到网上有个调查，出题：“你觉得男女之间做了怎样的举动后，才确立了关系？”是个选择题，“牵手”、“接吻”、“拥抱”、“做爱之后”等八个选择，只选择唯一，结果是百分之七十五的人选择了第八：“现代社会很难说。”这就妙哉。选择模糊，等于是放弃明确，等于是对前七个选择的暧昧认可或模棱两可。这意味着什么，我不说，理由也是第八个选择：“现代社会很难说。”

难说，恰有了说的必要，算是借题发挥吧。人本来是高级动物。高级动物也是动物。按照进化论的观点，高低是由低级进化而来。人作为动物还很“低级”的时候，与其说“男女之间”，毋宁说“公母之间”，要说“有事”，也就那么个事，本能使然，天职使然。母系氏族社会，人作为动物固然“高级”了，但也“高级”不到哪儿去，所不同者，同样是那个事，做，不做，和谁做，在何处做，什么时候做，主动权、选择权、决定权都改由女人掌握了。父系氏族社会以后，女权旁落，女子只能“三从四德”了。所谓“男女之事”，已不仅仅是那个事了，更多地肩负了传宗接代的历史重任。一男占多女，难免要出一些旷夫和怨妇，“偷”就屡禁不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五千年华夏文明，五千年风流故事，多如恒河沙数。减两千五百年，人间悲喜剧没完没了，一幕幕重演，一幕幕似曾相识，说白了，还不是为了那么个事儿？是耶？非耶？都化作了历史的声声叹息。

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不去管他老人家究竟所指者何，起码是“话出有因”，与“男女之事”有关。他老人家在世时去“见”南子，就是“男女之事”，若其不然，就不会引起学生子路的“不悦”，他老人家也无须赌咒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老人家不愧为圣人，为自己辩解都圣意难测，模棱两可，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却给子路及后人一个轱辘命题：“天厌之”，则证明子路“不悦”有道理；但“天厌之”，谁知之？这和“小人”动不动就发誓“天打五雷轰”一个道理。南宋大儒朱熹算是孔子孝子贤孙，却对学生妙解曰：“此是圣人出格事。”一语双关，点题又点化，令后来人叹为观止。如果孔子转世，复令他定位与南子的“关系”，他的答案恐怕也是“现代社会很难说”。

退回去，退到孔子周游列国时代，男女之事，说不上是倒退了，还是开化了，抑或是堕落了。南子作风不好，却做卫国第一夫人，还颇受宠爱。孔子一边“见南子”，一边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有什么好？“克己复礼”，“复”的就是“周礼”。关于男女之事，《周礼》说得明白：“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这不等于强迫单身男女“野合”么？《诗经》里有首《陈风 东门之杨》，对“野合”还歌之咏之：“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诗经》是孔子编选的，三百零五首，歌咏男女之事的，不在少数，开篇第一首《关雎》，就开宗明义，先声夺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据说《史记》记载，孔子是叔梁纥和颜征于尼丘“野合”而生的。尼丘是否“在河之洲”，不得而知，但在孔子眼里，乃母是淑女，乃父是君子，当没有疑问。

古人有“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之说。“刑不上大夫”应该没有问题，“礼不下庶人”却难自圆其说。亘古以来，有多少“士大夫者流”真正受“礼”的约束？偷鸡摸狗的勾当，多半是“士大夫者流”的专利。按说“礼不下庶人”，意味着小老百姓们可以超然“礼”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实则不然也。为何？不受“礼”约束，也就不受“礼”保护，男女之间无序竞争，极可能有人要做饱死鬼，有人要做饿死鬼。孔子时代，礼崩乐坏，不妙的还不是“礼不下”的“庶人”？自汉而后，虽然“男女之事”视婚姻为正途，但不走“正途”者，未见得就大逆不道。一曲《凤求凰》，其实就是“私奔”的样板戏。大唐盛世，步汉后尘，有过之而无不及。女子走街，公然袒胸露背，不以为忤，反以为美；男女往来，固然颇多限制，但也并非楚河汉界，不可逾越。元稹著《会真记》，张君瑞与崔莺莺故事，与其说是“爱情”，毋宁说是“私通”。如果让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张君瑞和崔莺莺选答男女确立“关系”的前提，结果一定是“做爱之后”。史上有“脏唐臭汉”之说，说的是士大夫阶层，至于劳动人民，天知道。

宋明以降，理学大盛，却失去理性，“存天理，灭人欲”，男女之间，“事不谐矣”！当时的一个杀手锏就是拿女人贞洁说事。女孩子一呱呱坠地，就坠落“妇道”之狱，就被“诛心”，就被戴上贞操紧箍咒，就被广而告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然后是缠脚，把一双妙龄天足“缠”成玲珑小脚，碎步走犹颤巍巍，往后纵然想“私奔”、“野合”，也力不从心了。力不从心，却仍不被放心，还要人身被隔离，人性被压抑，人脉被屏蔽，“大门不出，二门不踩”，信息不对称，封闭或半封闭，与异性近于阴阳两界。男女大防，层层设防，“防”住了没有，“防”住了谁，“防”了多少男女，也是个天知道。男子且不说，起码女子倒了一辈子的霉了。读历代“列女传”，篇篇令人起鸡皮疙瘩。女子之哀哉痛哉加惨哉，不说也罢！

毛泽东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古往今来，于男女之事上，恐怕反抗最为持久、顽强、惨烈，至于冤死鬼、屈死鬼、饿死鬼更不计其数。譬如周之“野合”，到了后世那还得了？一旦事情暴露，不被处死，也被钉在耻辱柱上。饶是如此，铤而走险者仍如过江之鲫。爱情故事之所以“惊天地，泣鬼神”，悲因就在此，梁山伯与祝英台即其典型之一。所谓封建礼教吃人，首先吃的就是痴情男女。

男女大防，有直接后果，也有间接后果。直接后果是楚河汉界，对立思统一。越是对立，越是心驰神往，越是魂不守舍，越是“恨不相逢未嫁时”。.男女世界，形同水火。妙在水能克火，却也被能火烘热，甚而至于被火烧得沸腾滚烫，化为一团蒸汽。似乎是水火不容，其实是干柴遇烈火。干旱时候，雨不叫雨，叫甘霖；一见钟情，即使失身，也叫爱情。“相见时难别亦难”，不宽衣解带更待何时？一夜情是真情，哪怕私订终身是白订。 “问世间情为何物，竟叫生死相许！”可问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者有几？男女两重天，不悲情而何？如果早上见面，晚上就能领结婚证，还用得着“生死相许”么？

间接后果是再聪明的男女，一旦擦出火花，多半变成了白痴，智商几乎为零。女子养在深闺，能见到几个男人呢？天假时机，窥视或者俯视一个男人，砰然心动，或者竟春心大动，就自以为找到爱情了，可以托付终身了。梦想成真，那当然好；但天心浩渺，梦想多半浩渺。就算如愿以偿，又当何如？唐僖宗时，郑畋的女儿因为喜爱罗隐的诗，害相思病了。郑畋是宰相，恰好也喜爱罗隐，便给女儿安排了一次窥视的机会，结果是相门千金大失所望，嫌罗隐丑，连他的诗也不想读了。这事幸而发生在唐代，如果是明清，那就难以想象了。再说了，即便是罗隐相貌堂堂，“甚合朕意”，郑小姐就能高枕无忧乎？同是唐朝的官宦女儿，崔莺莺小姐比郑小姐运气好，夜奔西厢，碰到的是个多情郎，不但郎才，还郎貌，结果呢？始乱终弃，哭都没眼泪了。

拜封建社会所赐，男女之事并非一无是处。男女大防，“防”出了隔膜感，也“防”出了神秘感。男女之间，隐秘滋生神秘，神秘制造神圣。你不了解我，我不了解你，彼此陌生，才彼此吸引，无知比有知更富有诱惑力。男女之间，与其说隔一堵墙，毋宁说隔一张纸。墙诱惑人跳，纸诱惑人捅；墙一跳就过，纸一捅就破。抬头不见低头见，一见钟情，怎么可能？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古代有灯会之俗，青年男女与其说看灯，毋宁说看人，“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多诗情画意呀！西门庆挑逗潘金莲，借着捡拾筷子，顺手去捏脚，多半捏在鞋上，却已经捏出“爱情”了。古代女子的脚，不是谁想捏就能捏的，莫说捏，窥视一下都是“非礼”。姑娘封建，就爱害羞，就爱脸红，脸红实际上是一种魅力，一种生动，一种风情。从前在农村，小两口走路，莫说牵手，就是肩并肩，也顾忌前后左右，只要有第三只眼睛，必要拉开距离，形同陌路。此情此景，也是一种风情。有情人相见，并不像现在人这样黏黏糊糊，至少在人前要装作不认识，却抛媚眼，暗送秋波，举手投足都是情，心有灵犀一点通。见面不易，不见的时候想，想是一种幸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相见的分分秒秒，幸福得如同梦游。洞房花烛夜，神魂颠倒时，何故？此前牵手都难，此刻却要零距离接触了，能不陶醉乎？

社会是进步了，男女是解放了，爱情却被稀释了。我回乡下去，被邀喝喜酒，新娘抱着满月儿，居然是新婚、满月一块儿过，满村的男女老少竟然也乐呵呵。据说，这样的喜酒，村人已习以为常了。

回到网上的调查：“你觉得男女之间做了怎样的举动后，才确立了关系？”比如“牵手”、“接吻”、“拥抱”、“做爱之后”，放到从前，选择哪个都能说明“关系”确立了，放到现在呢？莫说“牵手”、“接吻”、“拥抱”，就是“做爱之后”又如何？早上的夫妻，下午都拜拜了。对一些人来说，“做爱”不过是吸一根烟、饮一杯酒、吃一个巧克力罢了。

2010年6月20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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