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进一步的思考
如何才能做到既要求普遍性又保持差异性呢?我们这里不打算抽象地讨论这个问题。我想将这里的问题转变为:在有普遍性理想与没有普遍性理想的情况下,差异性是否有所不同?答案是肯定的。在有普遍性理想的情况下,差异性将发展成为相互欣赏的差异性;在无普遍性理想的情况下,差异性将发展成为相互对立的差异性。关于相互欣赏的差异性,当代思想家已经有一些深入的思考。这种思考基于自我与他人的关系。由于承认差异性,当代思想家并不要求简单地取消他人,而是在承认他人与自我不同的情况下,仍然可以找到自我尊重和欣赏他人的依据。
美国哲学家普特南(H. Putnam)构想了一种理论,能够解释自我为什么要尊重他人。普特南的逻辑是:对于人究竟该怎样生存的问题,没有一个固定的答案。每个人对这个问题的独特构想,都是对人类生存选择的丰富性的贡献。由此,每个人对怎样生存的构想能力,对于全人类都有助益,因为它对于人究竟该怎样生存的问题提供了一个答案。
不过,根据普特南的观点,他人的存在尽管在丰富人类怎样生活的选择性上具有价值,但这种价值离有限个体似乎比较遥远,除非个体具有实践人类全部生活的潜能,或者有一种超越的个体,他可以从总体上构想人类生活的全部可能性。换句话说,普特南将个人自我实现与尊重他人结合起来的理论,只对上帝、超人或联合国有效。
另一位美国哲学家卡维尔 (S. Cavell) 构想了一种更为精致的欣赏他人的理论。卡维尔拒绝接受封闭的、固定的自我观念,主张自我总是处于朝着更高的、更完善的阶段发展的动态过程之中,这种努力向善的过程永无终结,这不是因为自我永远无法达到下一个更高的自我,而是因为一旦达到了一个更高的自我,另一个更高的自我又会立即出现并等待我们去努力实现;而他人正暗含着我们尚未实现但可以实现的更深远的自我,由此在追求自我完善的自由主义中又必然包含对他人的欣赏和尊重。
尽管卡维尔的论证非常精巧,但我们仍然看不到对他人的真正尊重,原因在于卡维尔的自我虽然在现实中是有限的,但具有无限的潜能,这种潜能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可以将所有他人的生活全部经历一遍。这种巨大的潜能在普特南那里是隐含的,在卡维尔这里则是显露的,他们都没有跳出西方理性盲目膨胀的窠臼。当然,卡维尔也意识到全部经历他人的生活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但他主张这在阅读和写作的语言领域中是可能的,阅读和写作因而被卡维尔当作调和自我完善与尊重他人的最有效的实践方式。
如果承认自我是有限的,自我与他人又有所不同,自我在无需成为他人的情况下还能否欣赏和尊重他人呢?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在卡维尔那里,自我之所以欣赏他人,是因为他人能够为自我的进一步发展提供榜样,换句话说,自我的下一个阶段就要变成他人。当自我终于变成他人之后,他又会期望变成另一个他人,如此以至于无穷。由此可见,卡维尔对他人的尊重并不是欣赏式的尊重,而是征服式的尊重,自我在征服他人之后即将之抛弃,因为自我将继续追求另外的他人。事实上,将自我限定在自身的范围之内,也可以尊重他人。当自我被限定在自身之内之后,他人就成了自我的一种缺失的可能性,从而成为自我爱慕和追求的对象。由于自我的可能性永远不会由自我现实地实现,因此自我对这些可能性的爱慕和追求就永远不会终结。自我的可能性虽然永远不能由自我现实地实现(也许可以以语言的形式实现,像罗蒂和卡维尔所设想的那样),但它们可以在他人那里现实地实现,成为自我想要的又与自我不同的他人的现实存在。由此,自我可以同情地开放到他人之中,将他人视为自我完善的一个方面,而不是对他人的征服性的统摄。只有这样理解,他人才会成为自我向往的、又不可还原为自我的奇迹,才会引起自我真正的敬畏和尊重。我将这种尊重称之为欣赏式的尊重。
在全球化时代,审美和艺术在很长时间里依然会体现文化的差异性,但这些差异性将受到共同追求普遍性的理想的调和。由此,差异性将不再是敌对的差异性,而是欣赏的差异性。上述发展出来的那种自我对他人的欣赏式的尊重,将成为全球化时代对不同文化的基本态度。作为这种欣赏式的尊重的核心,是对他人的无条件的友好。只有这种对他人的无条件的友好态度,才能彻底改变冷战思维,促进全球化时代新文化的发展。
主要参考书目
1、Antoon Van den Braembussche eds., Intercultural Aesthetics (Berlin: Springe, 2008).
2、Dave Hichey, The Invisible Dragon: Four Essays on Beauty (Los Angeles: Art Issues Press, 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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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Lev Kreft, “The Second Modernity of Naturalist Aesthetics”, Filozofski Vestnik, No. 2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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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Wolfgang Welsch, “The Return of Beauty?”, Pilozofski Vestnik, No.2 (2007).
7、Wolfgang Welsch, “On the Universal Appreciation of Beauty”, International Yearbook of Aesthetics (2008).
8、Arthur Danto, The Abuse of Beauty: Aesthetics and the Concept of Art (Peru, Ill.: Open Court,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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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Richard Shusterman, Practicing Philosophy (New York: Routledge, 1996).
11、Hilary Putnam, Renewing Philosoph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12、Stanley Cavell, Conditions Handsome and Unhandsome: The Constitution of Emersonian Perfectionism(Chicag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90).
13、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2年。
14、彭锋:《文化身份与国际风格》,载《饰》,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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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彭锋 编辑:骆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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