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玉兰树
2010年04月15日 18:08 21世纪经济报道 】 【打印共有评论0

核心提示:如何面对失去亲人的伤痛?如何从伤痛中艰难拔出,重新出发。在父亲去世后几个月心思迷乱的日子里,我记录下了自己那刻骨铭心的痛与对生命的思索。

你开车在这街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没有目的地。你想寻找的只是痴想中的一树白玉兰。

你身后,是那株刚刚从土里刨出来的白玉兰花树。它在后车厢里发出细细碎碎的磨擦声,像是谁对你窃窃私语。

你觉得那是父亲的声音,你觉的那株玉兰花树是你父亲的尸骨。你带着他走街穿巷,你带着他在美国这座西北大都市里,一个他和树都陌生的地方转来转去。

不,也许并不陌生。它——玉兰树,也许就是在此地——明尼苏达州栽培长大的。此地冬季寒冷漫长,但玉兰花树却能茁壮成长。它总是在四月初春寒料峭时,迫不及待地冒出花蕾,突然间绽放出硕大的花朵让地上的残雪再也没有理由赖着不走。

而父亲也许来过此地,十多年前他来美探亲,你曾带着他在这风景如画的城乡间出出进进,不过他没有见过玉兰树。那是夏季,玉兰早已逝去。

人也逝去了,你的父亲。谁说过,死亡将人生变得有了终点。事实上自从父亲一年前再次中风以后,你知道那终点随时会到来的。你常常在睡觉时缩紧着身体,用背对着天空,仿佛这姿势能减轻一瞬之间恶耗袭来的疼痛。那天,你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惊醒,从地球那一边传来娜娜断断续续的声音:“大姨……你先别着急……姥爷去世了……”

你手中的话筒像是一只炸弹,霎时间你束手无策。随后,你扔下电话冲进浴室,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身穿睡衣,满脸倦容,一副凄惶无助模样的人。

父亲走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意味着,过去无论你从世界的哪个角落回到家,总是有一对老人在那里等你。父母亲年迈体弱,没有工作等待他们,没有出门远行的计划,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永远在那里静静地等待。而这次,当你再推门而进时,父亲坐的那张轮椅空了。

你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端详,你在全身的细微之处寻找与父亲相似的地方。那种叫作基因代码的东西会无处不在吗?你相信那个制造出你生命的人死后, 那种哀伤的穿透力会激活你的记忆,带你走回过去吗?

过去的岁月,你并没有真正认识父亲。你的心和他贴近,是在他死后。过去他在你的生活里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你个人的事情总是比他重要;你认为你的每一步成功都是靠自己。而他只是一名本份勤奋的医生,没有权势,没有功名,连巴结人也不会。他无法里解你的抱负,你的追求……

如今,你意识到生命中最不起眼的东西往往是最重要的东西。比如空气和水——

我们生命的源泉,却常常是我们轻慢忽略的东西。

你知道那一天会来到,但当恶耗真的来到的那一天,你并没有准备好。你这时才知道,失去亲人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对旁人而言,是司空见怪的遗憾,对你,是麻木,深入骨髓的哀痛,无穷的追忆。

父母再平凡,对你也是独一无二的。而父亲与你更有不同寻常的关系,他有着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对你种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又惊又惧,还有几分推服。而你对他的抵抗就是不屑一顾。你敢在他面前撒泼,你敢在他面前直言不讳,因为你知道他的底线——厚道的本性和对你有着歉意的爱。你刚满月不久就送给了奶妈喂养,以便妈妈腾出身子怀上儿子。你六岁起就跟着爷爷奶奶在外地一路自生自灭长大。可以说你从来不以为欠了他什么。奇怪的是,他对你的影响又是最深最不见痕迹的。当你失去他的时候,你才意识到,那个最不让你惧怕,最不用在他面前掩饰你缺失的人,才是你最亲近的人。

天人永隔,爸爸走了。这念头占据了你的全部心灵,使你对外界的事物无感无觉。表面上,你的生活在继续。你打开计算机收发邮件,你去画廊筹展,你开车去花店,去洗衣店,又去了画框店。你找出父亲当年穿学生装的一张黑白照片,装上画框,摆上鲜花,设起灵堂。你注视这照片上的那个人,一头浓黑的短发,剪成七分头,紧抿的嘴唇,卧蚕眉下一双黑亮的眸子直率地望着你。你仔细端详着那双眼睛,想从那里读出一种他那时的精神状态,读出你没出生前他的故事,结果你失败了。他的目光纯静,温良,一心一意地在等待党的安排。没有独立精神的欲望,也没有对前途的担心,五十年代初期河北白求恩医学院的一位毕业生,人生蓝图确定无疑——为人民服务。而后一连串的政治运动,冲击,也都没有改变他的初衷。他经常对比的是日本人的侵略,腐败无能的政权,凄苦的童年……刚刚得到解放的中国老百姓,生存状况稍有改善,便对新政权有感恩之心。即使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将他拋来拋去,他也是逆来顺受,想法生存下去。

人啊人,都有一条生存的底线。那一代人生存的底线与现代人如此不同,自然相信知足,相信自己是卑微不足道的。

那些日子,看似常态的生活下,你常常会出现一些莫名的念头,是试图减轻父亲去世时不在他身边的负罪感,还是生命的基因在你身上起了作用?你变得神神叨叨,丢三拉四。比如,你连续不断地给弟弟妹妹打电话,不管是中国的白天还是黑夜;你一再追问你的丈夫M,我是不是神经不太正常,而又不想从他嘴里听到YES或NO的答案。

早晨,M正在床上阅读《IN SEACH OF SCOLAND》,一本关于苏格兰的书。这本一九三四年出版的旧书四角破损,书页发黄,他此刻刚刚说,我真想重回苏格兰。我拉起他的胳膊细看,金色的汗毛,白皮肤下紫青色的血管隐隐可显。你理解,人类血液颜色相同,皮肤有别,无论如何都有不同,文化差异更是巨大。但你们竟能互相包容,不弃不离。这在父亲看来更是不可思议。那天早上,你们并没有再继续讨论如何划分生命中剩余下来的时间。多长时间住在美国,多长时间住在苏格兰,你也爱苏格兰沉静之美;多长时间居住在北京,M对故宫和烤鸭深有好感。此刻,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但你又难以启齿。

昨晚在明州博物馆看过“五月花开”年展,开车到一家日本餐馆就餐。本来是到一家著名烧烤店,但里面人满为患,等座要二十分钟。你们一边退出来一边感叹,这哪像是经济衰退的样子。走进拐角处的一家日本料理,屋顶上倒挂着雨伞,窗前摆着灯笼式台灯,让你的中国乡愁有了一种认同感。

坐下点完菜,你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心事讲出来。“我想将那株玉兰花树挖出来,去换一株浅粉白颜色,长长花瓣的那种……”

“什么?”M从菜单里抬起头,担忧地看着你的脸色,他一定怀疑父亲的去世造成了你精神上的不正常。平时他是最反对买了东西又退换的,何况这次是一棵活生生的刚栽下的树。

“我已经问过了花店,他们说可以退换。你只要帮我从地上搬上车,一切由我来处理。”你赶快打消他对退货的顾虑。他大概看你头脑还精明,谈吐也有条理,便吐了一口气,说,只要你觉的舒服便可以了。

接下来,菜上来了。一碗乌龙面,上面漂着几片紫菜;一盘炸龙虾,支楞着长长的龙须。你突然没有了胃口。你开始后悔到一家日本餐馆吃晚餐。在亚洲菜里,印度菜,泰国菜,都有着鲜明的口味。而日本菜不是,日本菜咸淡不明,温雅精致,像一下子看不出真性情的日本人。

想到此,你才意识到,不是食物本身,而是食物让你触景生情,你不由想起父亲当年在美国的日子里。他最怕见到狗。走在街上,一条哈巴狗都足以使他惊慌失措。他说他少年时曾被日本兵的狼狗追赶,差点儿丧了命。因此你从来没有带父亲去吃过日本菜。为什么要去引起他的吓人记忆呢?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你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一双老胶鞋,提上铁锹,向后花园走去。

那棵玉兰花树正静静地在晨曦里休眠。稀疏的树枝上站着几朵花蕾,几朵没有完全舒展开来的花办像刚刚睁开的惺忪的双眼,对你陪着几分小心。你只顾埋头用铁锹将树根上的一层木屑刨开,露出黑呼呼的泥土。近看那树身上有一层细细嫩嫩的黄绒毛,像是刚从蛋壳里爬出来的鸭子羽毛色。随着铁锹的挥动,树枝摇曳,花朵惊颤失色,仿佛对你轻声哀求,别动我,别动我。

你不忍心再看下去,扔下铁锹转身回到房间,透过玻漓窗远远望着那棵树来回踱步。你内心里忍受着熬煎,头脑里进行着激烈争斗。怎么办?怎么办?是留下这棵模样素洁,安分的,还是去回那棵色彩亮俪,轻松浪漫的花树。

这不是对一棵树的选择,这是你想让你的父亲如何活在你的记忆。或者是你希望,你的父亲如有来世,他用什么样的姿态再活一遍。

那天,在蒙蒙细雨中,M陪你去选树。雨越下越大,他问你是不是可以等一天。你的脸色比天气更阴沉,你的头发被雨水淋成如一团乱麻,你的目光固执地望着雨雾中的一排排树苗,不,今天一定要将树搬回家,一定要在父亲头七那天将树种下,你说。

只要一碰到不懂的中国风俗,M马上表示苟同。但在选树上,他却有了不同意见。他指着一株开得一团喜气,大朵粉白花瓣的玉兰花树说,你还记得我们当年院子里有这样一棵树吗?它春天最早开花。你当然记得,早上打开门,一株雅丽清新的玉兰花枝鞠在你的脸前,有一个人和花同时向你问候,早上好。

但你并未说动,你心里想着当年在中国看到的一株株玉兰花树,白色的花,单纯的颜色,像征着高洁与孤傲,也有一股哀悼之气。干干凈凈,简简单单的人生,不正是父亲的本色吗?你指着雨中的一树白花说,就是它了。

傍晚时,你们将树搬回了家。儿子从刚刚加完班的办公室赶回来,一起和你在后花园的一块空地上挥锹刨土。当一个圆圆大大的深坑完成时,你已经气喘吁嘘,双手发麻,腰酸背疼。突然一阵凄伧之感涌上心头,泪水在胸口像一团旋涡一样打转,就是找不到出口。你仿佛不是在种树,你是在刨坑埋葬父亲的尸骨。

你们将树根带着泥土小心的放进树坑,填上肥土,撒上一层碎木屑,最后浇上定根水。

你那一夜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你开始观看父亲葬礼的录相。先是父亲大大的遗像,这是当年他赴美前为办护照拍下的照片。他神采奕奕,满脸充满期待。仅仅十年之后,他便因中风,失忆变得脆弱不堪。

一个粗黑的“奠”字向你越推越近。你看到了躺在玻璃棺里的他。他被四周艳俗的塑料花簇拥着,也有站立在两侧的花圈是金黄色,真实的菊花做成的。到处是人,悲哀的面孔,伴随着撕心勒肺的哭声。你能听出大妹妹一句一个“亲爸爸”的嚎啕……

画面突然中断。又断断续续展出一个个令人肝肠寸断的场景。深夜时分,你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透过模糊泪眼,只见父亲正被移上一张床板,缓慢地被推进一个长方形的洞孔。那是火化炉吗?那里的高温彷佛扑面而来,掠过你身上的皮和肉……当你再睁开眼睛时,画面上出现的是一块长长的铁板,铁板上躺着一个白色的骨架。一个年轻人正在用一把小铁锹将骨架敲碎,再铲进骨灰盒里。父亲的头颅、胸腔、腿骨……变成了一堆闪着磷光的白灰色结块。

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停止了呼吸,尸体被推进化尸炉里的一瞬间,便成了一种固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怵目惊心的场面。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创造出你生命的人这样不堪一击离你而去,这样赤裸裸地,毫不保留地变成了一堆温热的骨灰。

这就是真相,这就是人生的真相。不管你给人贴上多少标签符号,不管你的名字之前冠上多少头衔,从肉体到骨灰,烟消云灭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人的回归,就是这么简单。

你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你木然地走出房间,将计算机屏幕上的一片骨灰定格在那里。你是在看到这一幕时才懂得一个浅显事实的吗?人——这种灵长类动物,这种生生不息繁衍不断的动物,并非永恒不朽。死亡让你直视生命的本质。真如佛语一般,“人生如谜语,肉体即虚无”吗?

你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你的回忆连绵不断。文化大革命期间,学校停课,世道险恶,父母被下放到一家城镇卫生院。在庭院里的一座石头磨盘旁,围坐着你们子妹六个,听父亲给你们讲课。数学、语文、历史……那时他就讲过医学基础知识。人的神经人的骨骼,奇怪的是他没有讲到人的感情,人的精神,而后者遗传的力量往往更强烈。

如今,他为你们上了关于人生的最后一课。

一夜礚痸,你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那株玉兰花树,它正不动声色地站立在暗夜里。它那细细碎碎的白色花办像飘浮在夜色里的磷磷白骨。你问自己,也许不该用白色纪念父亲。难道他生活中不该有色彩吗?难道他死后就一定活得像悼词一样干干巴巴,千篇一律,高尚无比,像骨灰盒被固定在一个个框子里吗?他不是名人,伟人,他没有必要为世人虚应故事。他只是一个勤勉,淳厚,直心眼儿,没有计谋的人。天性如此,生命的局限又是如此。他如有来世,让他不要受那么多委曲好啦,让他也过一回无忧无愁,美美的日子吧。

如今白色也成了你惧怕的颜色。你内心惧怕的是其实是死亡。它虽然只是一棵树,但它时时刻刻在提醒你,父亲还活着,他还在另一个世界活着,委曲清苦的活着。你知道这是一种非理性的迷思,这是一种在悲哀冲击下认知能力降低的表现。但你无法停止那玉兰花瓣和父亲骨殖的联想。当你一钻进被窝,拉上被单,仿佛躺在床上的不是你,是父亲躺在火化炉前,静静的等待着进入人生的下一站。

不要再想下去了,我要和这棵树告别,我要去寻找一棵全新的树,寻找一个全新的父亲。黑暗里,你对自己说。

于是,有了开头那一幕。

那天傍晚,你看到M宽容的一笑,就以为自己说服了别人也说服了自己。其实,这换树的折磨仅仅是开始。你还是有个心结,那棵树被你幻想成父亲的尸骨,是不是可移动?是不是可以种上一棵不同的树呢?

你楼上楼下的乱窜,你惶惶不安地望着庭园里那棵树。M在厨房里蒸鸡蛋羹,摊面饼,做墨西哥早餐。他问你要一个鸡蛋还是两个,你心不在焉的说,随便。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就做三个。你一个,我一个,咱们再分吃一个……你突然打断他,你说我该不该移动那棵树?

“做你想做的事准没错。”还是那句话,他头也不抬地在灶台上忙碌着。你一时嫉妒他做事简单直接,就事论事,没有多少传统负担。又痛恨自己是一个多么不可救药的人。你是一个凡事求十全十美的傻子,一个斤斤计较的疯子。

你冲下楼去,从车库里抓起一把铁锹,向那棵树走去。你要赶在改变主意之前将这棵树换调。树开始颤抖,你忍住眼泪,对着它大吼,你只是一棵树,你不是任何人。你不要吓唬我,我知道我这样做的理由!在不远处除草的邻居琼抬头看了你一眼,看你周围并没有人和你吵架,便又低头忙她的园里活去了。

你刨开了上面的土层,看到整个树根还保持着一个完整的土坨子。你用铁锹从根部往上一撬,再用尽全身力气将整棵树连根拔起,又顺势将它放进一只大盆里,正如它来时一样。

你又跑进厨房匆匆忙吃完了M做好的早餐,一仰脖子将一杯咖啡灌进肚子里,用餐巾把嘴一抹,对着M,像是火线上的长官对士兵下着命令,我们一定要在十点钟前将树搬上车。M二话不说跟你来到后院,将后车厢门打开,抬起大盆,小心将那棵树平移进去。突然,一粒花朵坠落下来,正好落在M的脚上。莫非那是父亲对M爱与宽容的一个褒奖?或者告诉他,请原谅这个疯子。

你将那朵小白花捡起,插在M的上衣口袋上,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对他喊着,这是你的,再见,亲爱的。

汽车在你脚力的驱使下,像一匹脱强的野马向大路上驶去。后视镜里,M惊恐的面容一闪而过。

你并没有直奔苗圃,你此刻身心迷乱,你一会儿想要听点儿什么音乐,一会儿又想,要有块口香糖在嘴里嚼嚼就好啦。你还想再说服自己什么呢?父亲离你而去已是现实,无法改变的现实,不舍不忍也只有接受。但眼下,悲伤与自责就像一条深沟横在你的面前,你试着,试着壮着胆子跨过去,不行,就是不行。但你又别无选择。不尽如此,你一定还另有隐痛。

那是什么?

你看到两条铁轨,就回想起当年在新乡火车站,你送父亲上火车,不是依依不舍,而是饥饿难当,你拉着他的胳膊一言不语,心里乞求他能留下一点儿食物充饥。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那可能是全家的菜钱,他狠狠心递给一个提着面口袋的黑市小贩,那贩子四处张望一下,快速从又脏又破的面袋里掏出一只冷硬的馒头,你迫不及待的抓过来,就往嘴里送。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从你嘴边夺过馒头,只见一个篷头垢面的中年人狂奔而去,馒头一口就进了他的肚里。

你又惊又怕,放声大哭。父亲追了几步,气得直跺脚,连连说,真是饿疯了,孩子嘴里的食也敢夺……

那是一九六二年,在中国河南省。

那印像挥之不去,它在你的心里留下了免不去的恐惧。父亲自身的贫困限制了对你的给于;而社会环境的限制又造成了他的无奈。你从那时起几乎就看出,你得靠自己。你没有退路,你没有一个可以称之家的地方。于是你义无反顾地走向了世界,你一年一次探亲的路是寻找爱的路。说实在话,你失落过,你放弃过,你没有依靠,你怀疑过在着个世界上,有没有人无私的爱过你,而你自己有没有爱的能力?那存在你心底的一个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知道,随着他的离去,你可以公开自己心底的秘密,你终于释然了。你曾经有过父爱,虽然没有你希望的那样完美。而你也在补习爱的功课。

泪水模糊了你的视线,你不得不将车靠路边停下。这时你才发现,你回到了M和你以前的家。一座欧洲式老房子,已经住进了新主人。 那里面有一棵玉兰花树。你下意识里寻找的正是它吗?它还在吗?你转到后院,高高地珊栏挡住了视线。新主人加盖了凉台。你攀上木栏,你看不见树,也看不见花。

人去花也去了吗?

你再爬在木栏上往里张望,或许里面的新主人会持枪跑出来,将你像盗贼一样捉起来。也许有人正好路过,会给警察打电话报告说,我看见一个亚洲女子正爬在人家院墙上往里张望,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干什么?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还能干什么?她干她认为正常的事情罢了。一边想着,你还是从墙上溜下来了。你得回到正常生活规道上来了,不能再由着痴迷之路钻不出来了。

你来到了花店的苗圃。这家花店名叫“Bachman's”,本来只是美国中西部一家成功的家族企业,却因为发生了一件与中国有关的事件,而闻名世界。

据报道,2008年8月9日12时许,此家连锁花店的老板和妻子女儿在北京鼓楼游览,突然遭到一名凶汉持刀袭系,老板惨遭杀害,妻子身受重伤。此时正是北京奥运开幕的第二天。在你居住的这座城市里,由于这一事件,北京,中国人,空前的被人议论。你过去和千家万户一样,生活里缺少不了和它的连系。庭园里的花草,肥料,工具,礼品鲜花四季不断。你是这里的常客。你也习惯了和这里的员工打招呼。有时你还能看到那位富豪老板和顾客热情交谈。突然,那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北京之行成了绝行,而且是客死他乡。

人生真是无常。这家百年老店摆上了那个人的遗像,你看着他温厚,开朗的脸在鲜花欉中对着你微笑,心里竟生出几分歉意。也不知为参么。因为任何一件与中国人有关的事,都能让你自然与自己相联想。

回过头说,你将车停在了花店门前。正好一个小伙子拉着一辆空车走过来。

“嗨,请帮我将这棵树搬下,我要退换。”

那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金色的头发与阳光一样光灿照人,完全没有心机的样子,这正好避免了你退货时的尴尬。

他二话不说,一抬手便将那棵玉兰花树搬上了小拖车上。此刻,你仿佛觉得那一朵朵花蕾搭拉下了脑袋。

走进收银台,一位有些面熟的胖大嫂,用很有阅历的眼光打量了你一下,问道,你想换成什么样的树,有没有想好呢?

见你摇头又点头的样子,她马上接着说,“我呼叫琳达帮你。”

“琳达,琳达,一号收银台请求帮助……”大厅里立刻响起胖大嫂洪亮的呼声。

琳达出现了。她大约四十多岁,扎着两条中国式的小辫子,金黄色的发丝里夹杂着几络灰白,像是熟透的麦穗。她的黑眼圈又浓又重,湿淋淋的,仿佛刚刚哭过。

你说过,自从父亲过世,你看到的人和事,都与过去不同,仿佛都于哀伤有关。

她没有一点儿要难为你的样子。一边带你走向苗圃,一边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这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你要换一棵什么样的树呢?

“那树没有问题。只是我该变了主意。白花代表着丧事,它常引起我的丧父之痛,我没有勇气天天面对它,我想换一棵粉紫色,花瓣长长的那种玉兰花树。”

你实话实说,果然引起了她的同情。白色代表丧事?她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歉意。

美国人倒是对陌生的文化又好奇又敬畏。

“那你是应该换上一棵让你开心的树。”琳达一边走一边说。

我们穿过一排排栽在大桶里的树木和花卉,最后在苗圃的角落里看到两株含苞欲放的玉兰花树在微风中摇曳。我轻轻地托起一片长长尖尖的饱满坚实的深紫色花瓣,问琳达我和她一见如故,能告诉我更多详情吗?

琳达马上掏出呼机,与信息台对话,然后告诉我,此树喜欢阳光,但可在寒冷地区生存。树可高达十英尺,每年在初春开花。记住,必须在开花后才能剪枝。

我更关心花的颜色和形状。琳达接着介绍,此花开放时颜色柔和鲜丽,粉里透紫,花瓣朔长丰满,她将两只手掌伸开又合拢,作花儿开放。像是中国式荷花状。

“就是它了!”

我手一指其中一棵,故作潇洒状,其实,我是一个多么挑剔的顾客呀。

琳达大喜,马上张罗着包装,搬运。此刻,你松了一口气。那棵新树要跟你回家,它的命运本来于你父亲无关,如今它要在你的庭园扎根,扮演一个不同寻常的角色。

你留下那棵白色的玉兰花树,不知它的命运如何。

你和M将新树栽下去,浇下定根水,撒上一层碎木屑。那树正开得灿烂舒展,粉紫色的大朵大朵的花办在初春的清寒空气里先声夺人,尽展美丽。你知道这不是父亲的风格,你又一次背弃了父亲的原意。可是,又有谁知道,父亲的原意是什么。

总之,那树的根与你的根冥冥世界中连系在了一起。一份辛酸伴随着温暖在你心头膨涨,你在异国它乡找到了新根。此刻,你正对那棵树说,父亲,如果人有来世,你能不能不再委屈自己?活得那怕有一点儿不张扬的颜色,一点儿胆怯的快乐……

二稿完成于美国明州,2009年12月8日大雪纷飞时

修改于2010年4月14日,父亲逝世一周年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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