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发送一张民国女子黑白照过来,识不得。
隔着喑哑了的岁月看过去,历史都失了语,照片上的人总归是在笑,总归是在看镜头,这似乎该是形象而近切的,却因消逝了前因后果背景环境,一切皆悬空着,之间隔着汤汤的时间河,只好陌生地与她对望,不晓得是否望进了某种镜像,也不晓得是否望进了人家的深堂。
与大多数老照片对望,无非都是这样的无语。照片上的女子,折腿坐在一张藤编蒲团上,穿着素净的旗袍,梳两根麻花辫,一支胳膊搭在一旁的长几上。背景似乎是在一个厅堂里,她身后是供桌,桌上依稀可见菩萨香炉,上面还有西方极乐世界的画图。那么,这女子,看上去就仿佛是旧时代大户人家的新派女学生了。
不明就里中,朋友说,这人有些像你。一惊,也一喜,毕竟图中人堪称美丽。于是便带了体恤之心,望向女子的面庞。黑白照,其实有些模糊了,那面孔与平日多见的民国旧照不同——当然我们所见都是明星或者名流——是一张长圆脸,并不惊艳,是显成熟的路子,温雅的淡笑中,有一种沧桑和疏离。
我感谢朋友厚爱,然后磕磕巴巴羞赧道,好像这个沧桑和疏离感,我偶尔会有一点儿——这么夸自己,不带的!
女子叫作张充和。沈从文的小姨子,著名的“合肥四姊妹”之小妹。1949年去国,现今已97岁高龄,安居在大洋彼岸。
旧照用作一本书的封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曲人鸿爪》,张充和口述,孙康宜撰写。
张充和以昆曲和书法著称。16岁开始,在父亲于苏州所办的中学里选学昆曲课。由于家庭氛围的影响,她的兴趣被引向专业品味,第一次演出就是在上海兰心大戏院,平日就经常在拙政园的兰舟上唱戏。认识的曲人多了,充和发现很多曲人不但精通昆曲,还擅长书画。于是,她备了一本册子,开始叫曲人在册上留字留画,册名题为《曲人鸿爪》。那年她24岁。一晃70多年过去,大洋两岸,海峡两岸,旧朝新代,中西通汇,《曲人鸿爪》延续了三册,收集了无数曲人的笔墨。无论是抗战烽火,还是远走他乡,充和从没丢下这本册子。这些书画曲词的精致片段,直接构成了张充和与众多曲人知音相和的世纪回忆。广西师大出的这本书,则是张充和关于这些曲人和笔墨的回忆故事。
也许由于时代久远,充和高龄,关于很多曲人留下字画的过程,并不摇曳生姿。然而,作为一个世纪文本,《曲人鸿爪》是独特的文化载体,恍如苏州园林的一扇精致花格窗,让人得以窥见院内的芬芳与斑斓。
其独特在于,一个有丰富人脉的曲家,用三卷纸册,串联起半个多世纪的文化曲人,书画词曲背后,交织着况味悠长、歌泣笑泪的斑驳花影。这是昆曲与书画的历史弹唱,也是文人与时代的对酒当歌。很多人与事,无需铺陈,已叫人感喟不已。
《曲人鸿爪》中,有正宗的曲人大师,如吴梅、王季烈等人,更多的是爱好昆曲的文人艺士,这个名单中不乏张大千、胡适等大名鼎鼎的人物。让人着迷的地方在于,不少文人倾慕昆曲而来,并没有什么家学幼功,听到好处便开始拜师学唱,从此悠游于各家客厅院落,结成曲社,定期不定期地以曲、书、画还有茶、酒、咖啡聚唱。
我将这感喟转述给江苏省昆剧院院长柯军先生听。柯军说,是这样,那个时代,昆曲和书画一起,是中国文人的生活方式。而现在,我们努力做的是让人们愿意走进剧场听几声昆曲,就已是很大的进步。离这种雅致的生活方式,还远着呢。
张充和与一位大陆曲友暌违半个世纪之后在美国重逢。重逢时无比激动,竟然说不出一句话,于是二人一边笑一边一首接一首地一起大声背诵词曲——他们共同的青春朝华,一下子越过时间与政治的隔阂,握手了。
回到那张照片。那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厅堂吗?谜底竟大异其迥。
抗战时期,张充和来到昆明,在昆明乡下呈贡一个名为云龙庵的祠堂中寄宿。那祠堂内的供奉颇为混杂,竟然孔子像、菩萨像、耶稣像同堂共处。在这个简陋的住处,充和居然利用佛像前的空处,在两个汽油桶上搭起一张长木板,自制了一个长长的书案。每逢朋友来访,他们就在这长案上一同写字、作画、弹琴、唱曲,大有刘禹锡陋室接待鸿儒之乐。在此期间,充和特别备了一个长卷,让朋友们在上头轮流题诗作画,名为《云庵集》,至今还收藏着。
我不由得把书合上仔细端详封面。果然,仔细看,能看到“长几”下汽油桶上还有英文字母!
什么叫风雅?这才是真风雅。战火中逃难,她还能用汽油桶搭起书案,与朋友唱曲作画。她留给历史的照片不是急窘困顿,而是乱世中的安详与幽静。
这种风雅得以穿透历史烟云来到现在,大抵是因为那样人文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主义,给了他们烛照毕生的光亮吧。
(责任编辑:赵世斋(实习))
63711|||11326914|||老照片上的女子 曲人鸿爪真雅士 |||2010年04月09日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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