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笔(一)
2011年01月13日 11:45 女友网 】 【打印共有评论0

我曾亲眼见一个人跳上台去,喊:“我就是混蛋!”于是赢来一阵犹豫的掌声。是呀,该不该给一个混蛋喝彩呢?也许可以给一点吧,既然他已经在承认是蛋的一刻孵化成混。不过当时我的心里只有沮丧,感到前途无比暗淡。我想成为“我们”,死也不想是“他们”。所以我现在常想,那时要有人把皮带塞给我,说“现在到了你决定做‘我们’还是做‘他们’的时候了”,我会怎样?老实说,凭我的胆识,最好的情况也就是把那皮带攥出汗来,举而又怯,但终于不敢不抡下去的——在那一刻孵化成混。

二十一

大约就是从那时起,我非常地害怕“我们”,有“我们”在轰鸣的地方我想都不如绕开走。倒不一定就是怕“我们”所指的那很多人,而是怕“我们”这个词。怕它所发散的符咒般的魔力,这魔力能使人昏头昏脑地渴望被它吞噬,像“肯德基家乡鸡”那样整整齐齐都排成一股味儿。我说过我不喜欢“立场”这个词,也是这个意思。“我们”和“立场”很容易演成魔法,强制个人的情感和思想。文革中的行暴者,无不是被这魔法所害——“我们”要坚定地是“我们”,“你们”要尽力变成“我们”,“我们”干吗?当然是对付“他们”。于是沟壑越挖越深,忠心越表越烈,勇猛而至暴行,理性崩塌,信仰沦为一场热病。

二十二

“上山下乡”已经三十年,这件事也可以更镇静地想一想了:对于那场运动,历史将记住什么?“老三届”们的记忆当然丰富,千般风流,万种惆怅,喜怒悲忧都是刻骨铭心。但是你去问吧,问一千个“老三届”,你就会听见一千种心情,你会会对“上山下乡”有一千种印象:豪情与沮丧,责任与失落,苦难与磨练,忠勇与迷茫,深切怀念与不堪回首,悔与不悔……但历史大概不会记得那么详细,历史只会记住那是一次在“我们”的旗帜下对个人选择的强制。再过三十年,再过一百年,历史越往前走越会删除很多细节,使本质凸现:那是一次信仰的灾难。

并没有谁捆绑着我们去,但“我们”是一条更牢靠的绳子。一声令下,便树立起忠与不忠的标识。我那时倒没有很多革命的准备,也还来不及忧虑前途,既然大家都去,便以为是一次壮大的旅游或者探险,有些兴。也有人确是满怀了革命豪情,并且果然大有作为,但这就像包办婚姻,包办婚姻有时也能成全好事。但这种方法之下不顺心的人就多。我记得临行时车站上有很多哭声,绝非“满怀豪情”可以概括。

二十三

不过我现在也还是相信,贫困的乡村是需要知识青年的,需要科学,需要文化,需要人才。但不是捆绑的方法,不能把人才强行送过去,强行一旦得逞,信仰难保不是悲剧。很可能,人才被强行送过去的同时,强行本身也送过去了。贫困的乡村若因而成长起几个强徒,那祸害甚至不是科学能够抵挡的。

方法常常比目的还要紧。比如动物园里的狼,关在笼子里,写一块牌子挂上,说这是狼,可谁看了都说像狗。狼不是被饲养的,狼是漫山遍野里跑的,把狼关在笼子里一养,世界上就有了狗。

二十四

直到有一年,奥运会上传来一阵歌声,遥远却又贴近:我们是世界,我们是孩子……这下才让我恍然而悟“我们”的位置,这个词原来是要这样用的呀,真是简单又漂亮!我迷上奥运会,要紧的原因其实在这儿。飘荡在宇宙的万千心魂,苍茫之中终见一处光明,“我们是世界,我们是孩子”,于是牵连浮涌,聚去那里,聚去那声音的光照中。那便是皈依吧,不管你叫他什么,佛法还是上帝。

所以,“我们”的位置并不在与“他们”的对立之中,而在与神的对照之时。当然是指第三位神,即尽善尽美所发出的要求,所发出的审问,因而划出了现实的残缺,引导着对原罪的领悟,征求忏悔之心。这是神对人的关切,并没有行贿受贿的逻辑在里面,当然不是获取实惠的方便之门。

二十五

灵魂不死,是一个既没有被证实,也没有被证伪的猜想。而且,这猜想只能被证实,不大可能被证伪。怎样证伪呢?除非灵魂从另一个世界里跳出来告密。

可是,却有一种强大的意志信誓旦旦地宣布:死即是绝对的寂灭,并无灵魂的继续,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惟此才是科学,相反的期待全属愚昧,是迷信。相信科学的人竟很少对此存疑,真是咄咄怪事。未被证伪而信其伪,与未被证实而信其实,到底怎么不一样?倘前者是科学,者怎么就一定愚昧?莫非不能证明其有,便已经是证明其无了?这就更加奇怪,岂不等于是说一切猜想都是愚昧吗?可是,哪一样科学不是由猜想作为引导?

局面似乎不好收拾。首先,人出生了,便迟早要死,迟早会对死后的景况持一种态度。其次,死后无非那两种可能,并无第三类机会。最后,那两种可能无论你相信哪一种,都一样不好意思请科学来撑腰。

二十六

但猜想是必要的。猜想的意义并不一定要由证实来支持。相反,猜想支持着希望,支持着信心。一定要把猜想列为迷信,只好说,一律地铲除迷信倒不美妙。活着,不时仅仅有了科学就够。当染,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自封神明愚弄百姓的,理应铲除。但其所以要铲除,倒不是看它不科学,是看它不人道。原子弹很科学,也要铲除。一个人,身患绝症,科学已无能给他任何期待,他满心的坚强与泰然可是牵系于什么呢?地球早晚要毁灭,太阳也终于要冷下去,科学尚不知那时人类何去何从,可大家依然满怀豪情地准备活下去,又是靠着什么?靠着信心,靠着对未来并无凭据的猜想和希望。但这就是迷信吗?但这不能铲除。相反,谁要铲除这样的信息,甚或这样的迷信,都不允许。先哲有言:科学需要证明,信仰并不需要。事实上,我们的前途一向都隐藏在神秘中,但我们从不放弃,不因为科学注定的局限而沮丧。那也就是说,科学并非我们惟一的依赖,甚至不是根本的依赖。

二十七

既然人死后,灵魂的有与无同样都拿不到证据(真是一件公平的事啊),又为什么会有泾渭分明的两种信奉,一种宁可信其有,另一种偏要宣布其无呢?依我想,关键在于接下来互不相同的推演。

信其有者的推演是:于是会有地狱,会有天堂,会有末日审判,总之善恶终归要有个结论。这大约就是有神论。不过,有神论对神的态度并不都一致,这是另外的话。

宣布其无者的推演是:当然就没有什么因果报应,没有地狱,没有天堂,也没有末日审判。此属无神论。但无神论也有着对神的描画,否则怎么断定其无呢?且其描画基本一致,即那是一种谁也没见过,也不可能见过,然而却束缚人,甚至威胁着人类自由的东西,“不,那根本是没有的!”

二十八

这其实就有点儿问题了:根本没有的东西如何威胁人?根本没有,何至于这么着急上火地说它没有?显然是有点儿什么,不一定有形,但确乎在影响我们。并非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存在,你能撞见谁的梦吗?或者摸一摸谁的幻想?神,在被猜想之时诞生,在被描画的时候存在,在两种相反的信奉中同样施展其影响。

信其有者,为人的行为找到了终极评判乃至奖惩的可能,因为为人性找到了法律之外的监督。比如说警察照看不到的地方,恶年也有管束。当然,弄不好也会为专制者提供方便,强徒也会祭起神明。

信其无者则为人的为所欲为铺开坦途,看上去像是渴盼已久的自由终于降临,但种种恶念也随之解放,有恃无恐。但这也并不就能预防专制,乱世英雄大权独握,神俗都踩在脚下。

二十九

说白了,作恶者更倾向于灵魂的无。死即是一切的结束,恶行便告轻松。于此他们倒似乎勇敢,宁可承担起死后的虚无,但其实这里面掩藏着潜逃的颤栗,即对其所作所为不敢负责。这很像是蒙骗了裁判的犯规者,事后会宽慰有加地告诉你:比赛已经结束,录像并不算数。

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是人类高贵的猜想,就象艺术,在科学无言以对的时候,在神秘难以洞穿的方向,以及在法律照顾不周的地方,为自己填写下美的志愿,为自己提出善的要求,为自己许下诚的诺言。

但是恶行出现了。恶行警觉地发现,若让那高贵的猜想包围,形势明显不妙。幸亏灵魂不死难于证实,这不是个好消息么?恶行于是看中“证实”二字,慌不择路地拉扯上科学——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向那高贵的猜想发难。但是匆忙中它听差了,灵魂不死的难于证实并不见得对它是个好消息,那只是说,科学在这个问题上持弃权态度。科学明白:灵魂的问题从来就在信仰的领域,“证实”与“证伪”都是外行话。

三十

可什么是恶呢?有时侯善意会做成坏事,歹念碰巧了竟符合义举。这样的时候善恶可怎么评断,灵魂又据何奖惩?以效果论吗,有法律在,其他标准最好都别插嘴。以动机论吗,可是除了自己,谁又吃得准谁一定是怎么想的?所以,良心的审判,注定的,审判者和被审判者都只能是自己。这就难了。自我表现的审判以什么作标准呢?除非是信仰!或者你心里早有着一种善恶标准,或者你就得费些思索去寻找它。这标准的高低姑且不论,但必超乎法律之外,必非他人可以代劳,那是你自己的事,是灵魂独对神的倾诉、忏悔和讨教。这标准碰巧了也可能符合科学,但若不巧,你的烦忧恰恰是科学的盲区呢?便只好在思之所极的空茫处,为自己选择一种正义,树立一份信心。这选择与树立的发生,便可视为神的显现。这便是信仰了,无需实证却可以坚守。

善恶的标准,可以永久地增补、修正,可以像对待幸福那样,做永久的追寻。怕只怕人的心里不设这样的标准,拆除这样的信守,没有这样的法庭也不打算去寻找它,同时快乐地宣扬这才是人性的复归。

三十一

不过麻烦并没有完:倘那选择与树立完全由着自己说了算,事情岂不荒唐?岂不等于还是没有标准?岂不等于可以为所欲为、自做神明?一家一面旗,都说自己替天行道,冷战热战于是不亦乐乎,神明与神明的战争并不见得比群殴来得文明。

所以必有一个问题:神到底在哪儿?神到底负责什么事?

所以必有一种回答:神永远不是人,谁也别想冒充他。神拒绝“我们”,并不站在哪一家的战壕里。神,甚至是与所有的人都作对的——他从来都站在监督人性的位置上,逼人的目光永远看着你。在对人性恶的觉察中,在人的忏悔意识里,神显现。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却发现永无终途的路上,才有神圣的朝拜。

三十二

“因果报应”还是靠近着谋略。善行义举,不为今生利禄,但求来世福报,这逻辑总还是疙里疙瘩的与撒但的思想类似。倘来世未必就有福报呢,善行义举是不是随之就有疑问?那样的话,岂不仍是谋略?说得不好听,有点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这样的谋略潜移默化,很容易成为贿赂的参考——既然可以为来世的福报去阿谀神明,何以不能为今生的利禄去谄媚高官?

三十三

我听到过一种劝人为善的教导,说是做人不要怕吃亏,吃亏未尝不是好事。可接下来的逻辑让人迷惑:你今生吃多少亏,来世便得多少福,那个占了你便宜的人呢,来世便有多少苦。再往下听:你不妨多让别人占些便宜去,不要以为这不划算,其实是别人用他的福换走了你的苦。好家伙!原是劝人不要怕吃亏,怎么最后倒赚走了别人的福去?

三十四

气功,从一听说它我就相信,截断物欲的追逼,放弃人类的妄尊自大,回到与万物平等的地位,物我两忘,谛听自然神秘的脚步……我相信气功确有其科学不可比及的力量。比如在现代医学束手无策的地方创造奇迹,比如在沉思默想中看见生命更深处的奥秘。还有一些听上去更近科学的功法,比如沟通宇宙信息,比如超越三维空间汲取更高级的能量,比如从更微观的世界中脱胎换骨,这些我都倾向于相信。甚至风水、符咒之类,大概也不是全无道理。世界之神秘,是人的智力永难穷尽的,没理由不相信奇迹的存在。

但若以奇迹论神明,就怕那神明还是说瞎话的一位。奇迹能把这人间照顾得周全吗?能改变这“人间戏剧”只留下幸运的角色吗?能使人间只有福乐,不存悲忧吗?要是不能,就算它上天入地擒风缚雨也并没有真正改变人的处境。神明一落到实惠,总难免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人间呢,仍要有各类角色,大家还是得分工合作把所有的角色都承担起来。所谓奇迹,大概就像“宝葫芦的秘密”,把别人的好运偷来给你,差别守恒,无非角色调换一下位置拉倒。

三十五

看足球就像看人生。或看它是一场圣战,全部热情都在打败异己。或视之为一次信心的锤炼和精神狂欢,场地上演出的是坎坷人生的缩影,看台上唱诵的是对不屈的颂扬,是爱的祈盼。再是说,这火爆的游戏真是荒唐,执迷不悟,如痴如癫压根儿是一场错误,何如及早抽身脱离红尘,去投奔无苦无忧的极乐之地?

第三种态度常令我暗自踌躇。越是接近人生的终点,越是要想:这人间真的可爱吗?说可爱,太过简单,简单得像一句没有内容的套话,其实人人心底都有一幅更美好的图景。就连科学也已经看见,人的自命不凡已经把这个星球搞得多么乌烟瘴气,贪婪鼓舞着贪婪,纷争繁衍着纷争,说不定哪天冒出个狂人,一场细菌大战,人间戏剧忽然收场。也许人间真的是一场错误?也许,在某一种时空中真的存在着极乐?人是这样的渺小无知,人的智识之外,宇宙的神秘浩瀚无边,为什么肯定没有那样的地方?人不知其所在罢了,人却可能在来生去投靠它。这真是多么迷人的图景!于是正有很多这样的理想流行,天上人间,美妙超过以往的种种主义,种种法门汇成一句话:到那儿去吧,这儿已经无可留恋,这儿已是残山剩水,那儿才是你的梦中天堂。信与不信,常让我暗自踌躇。

三十六

单说遏制人类的贪婪吧,乐观的理由就少,悲观的根据越来越多。森林消失,草原沙化,河流干涸,海洋污染,天上破着个大窟窿而且越来越大,但人类还在热火朝天地敲榨和掠夺。这差不多已经成了习惯。真能遏制吗?令人怀疑。比如我,下了好大决心,也只抗拒了羊绒衫的诱惑——据说那东西破坏植被,但更多的诱惑只在理论上抗拒,人类也真是发明了很多好玩艺儿,空调、汽车、飞机、化肥、农药、电脑……丰富得超过有用的商品、新奇得等于屠杀的美味、舒适的近似残废的生活……人能齐心协力放弃这样的舒适吗?还是让人怀疑。就算有99个人愿意放弃,单剩下一个人坚持,舒适的魔力就要扩散,就会有2、3、4、5、6……个人出来继承和发扬。

常能读到一些“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的精彩理论,赞叹之余一走神儿,看见生活自有其不要命的步伐。魔法一旦把人套住,大概就只有“一直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了。

三十七

设想有一处不同于人间的极乐之地,不该受到非难。但问题是:谁能洞开通向那儿的神秘之门?

这就又惹动了争夺。大师林立,功法纷纭,其实都说着同一句话:跟随我吧。到底应该跟随谁呢?这神秘的权利究竟是谁掌握着?无从分辨。似乎就看谁许下的福乐更彻底了。

既已许下福乐,便不愁没人着迷,于是又一场蜂拥,以当年眺望“主义”的热情去眺望另一维时空了——原来天堂并不在咱这地界儿,以往真是瞎忙。于是调离苦难的心情愈加急迫,然而天堂的门票似有限,怎么办?那就只好谁先觉悟谁先去吧,至于那些拿不到门票的人嘛,实在是他们自己慧根不够、福缘浅薄,又怨得哪一个?

闹来闹去这逻辑其实又熟悉:为富不仁者对穷人不是也这么说吗——你自己无能,又怨得谁个?这逻辑也许并不都错,但这漠然无爱的境界不正是人间凶险的首要?记得佛门有一句伟大教诲:一人未得度,众生都未得度。佛祖有一句感人的誓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怎么到了一些自命的佛徒那里,竟变得与福利分房相似?——房源(或者福运)有限,机不可失,大家各显神通吧。

三十八

因此我大大地迷惑:就算那极乐之地确凿,就算我们来生确实有望被天堂接纳,但那可是凭着“先天下之乐而乐”的心情就能够去的么?倘天堂之门也是偏袒着争抢之下的强者,天堂与人间可还有什么两样?好吧,退一步想,就算争抢着去的也就去了,但这漠然无爱的心情被带去天堂,天堂还会永远无忧么?争抢的欲望,不会把那儿也搅得“群雄并起,天下大乱”?

所以我宁可还是相信,所谓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仰望使我们洗去污浊。所谓另一维时空,其实是指精神的一维,这一维并不与人间隔绝,而是与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重叠融会。

神秘的力量,毫无疑问还是存在的。神秘,存在于冥冥之中。这其实很好,恰为人间的梦想与完善铺筑起无限的前途。但是,这无限既由神秘所辖,便不容得凡人染指,原因简单:有限的凡人怎么可能通晓无限的神秘?神秘的商标一旦由凡人注册,就最值得大众担心——他掌握着神秘的权力呵,有什么疑问还敢跟他讨论?有什么不同意见还敢跟他较真儿?岂不又是“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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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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