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槟榔兄弟

2012年07月24日 06:08
来源：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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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谷（左）与达克达大大树音乐图像供图

宁二

“我家的池塘很大呢，整个太平洋都是啊……”临暗时分，水涟村山坡上的猎人学校里，布都和他的乡亲们看看我们，笑了。透窗望去，天色极美，是深沉却又透明的墨蓝色，大概百米之外，便是太平洋了。

“我们常常穷得只剩下吃龙虾啦！”布都又引发一片笑声。他的意思是，只要他们想，就会到他们家池塘——太平洋，一个猛子扎下去，逮两条龙虾上来补补身子。“不过今天没有龙虾，尝尝看嘛，刚捞的溪水里的鱼哦。”鱼儿鲜嫩，只配花莲野外的刺葱——山茱萸的叶子清炖，别有滋味。

黄昏的宁静里，阿美族猎手们随性向我们介绍着自家的渔猎传统：如何只带一把刀在山林里生存，如何捕猎山猪，如何钻木取火，如何鱼篓捕鱼。我听得入神，却时不时分神想起那首抑郁悲愤的《失守猎人》：“妈妈妈妈呦！给我给我/为何我们的日子不曾听说优渥/妈妈妈妈呦！给我给我/城市边陲，有我消沉喝老米酒/徜徉山巅，我的足迹寻觅先人狩猎过的圣地/踏在都市水泥丛林，我只能在鹰架上/低头低头低着头，沉湎过去。”

这是布都和他的槟榔兄弟们第四张专辑《失守猎人》的标题曲，词曲和主唱是布都的表哥——达克达。达克达是医生，布都是隧道巡护，另一位灵魂人物回谷，是采石工人和卡车司机，再有一位阿比，职业是舞团团长。回谷和阿比是双胞胎兄弟，而布都是他们的亲弟弟。亲兄弟加表兄弟达克达，如此组成了“槟榔兄弟”，但他们并非职业音乐人，谋生要靠其他工作。

大约2001年，我第一次听到槟榔兄弟的歌。那时他们的第三张专辑《含苞待放的小姐》发行不久，朴素的歌谣直入人心。不成想多年之后，因缘际会，我成了他们的大陆朋友。

过去10多年台湾地区的少数民族音乐经历了一场重要的复兴与转型。要么政治化商业化要么被MIDI音效弄得面目全非的阶段之后，台湾少数民族乐人才辈出，不但新一代生猛，很多部落老歌手也参与到录音制作中，在整体强调族群自主意识的氛围里，百家争鸣。然而，即便身处这样一个竞争性很强的音乐生态，槟榔兄弟仍然杰出而耀眼。

槟榔兄弟的第一张同名专辑发行于1996年，是水涟阿美部落的回谷家族和巴布亚新几内亚特罗布里恩群岛原住民的对话，他们都属南岛语族，语言和音乐有不少根源性的相似之处，纯粹的田野录音更展现出回谷对阿美传统音乐的精湛继承。

1998年他们出版了第二张专辑《邦查娃娃放暑假》。严格说来，这是部阿美文化有声故事书。它面向儿童，通过故事和歌唱进行阿美传统文化的启蒙。除文化保育的用意外，录音也全然实现在地的联结。采石工人回谷是说书人和歌手，乡村医生达克达扮演司机，达克达的孩子是邦查（阿美人的自称）娃娃阿德各，市场的肉贩大婶和水饺大婶扮演妈妈和阿姨，凡此种种，最终一群快乐的劳动者，在歌声中完成了阿美文化之旅。

2000年，《含苞待放的小姐》发表。布鲁斯吉他和重拍节奏带动的优美旋律令我确信，槟榔兄弟创造出了一种新风格。在原声乐器映衬下，回谷与达克达的歌声既传统又现代，承接阿美文化绵长地气的同时，还处处透着现实感。这其实是传统民歌传承最困难的部分，他们的解决之道是编曲的创新，用沙锤、刮葫等南方味十足的乐器，强化节奏以呼应阿美乐舞本就有的动感韵律，再以达克达的布鲁斯吉他引领，浑然天成。

而歌唱之于他们，从来不是问题，因为槟榔兄弟不是回头模仿传统，传统一直活在他们身上。“美好的那天早上，三五个情窦初开的青年，坐在路边观看人生百态，无意间好多的美少女经过面前，丰胸柳腰屁股大，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头发披肩随风飘，哇塞，秀发的香味芬芳极了”——《含苞待放的小姐》，年轻时在台湾大学宿舍工地干建筑工的回谷看到一群大学女生写下的词，套用工友处学来的南洋旋律，竟成一首轻松幽默略带惆怅的阿美语民歌。

2003年的《失守猎人》，多了些创作歌曲，简洁但传神的情歌外，也出现《失守猎人》抗议政府一刀切禁猎令，让当地人失去山林狩猎传统。但最棒的是阿美荤曲《农民的代价》，素朴的歌唱开始，达克达以布鲁斯吉他跟随，形成极富层次感的对话，可谓精彩之极的阿美蓝调。不同背景音乐文化的水乳交融在槟榔兄弟的创作中还有很多，乐器和音色的融合不论，披头士的旋律拿来一用，也变身阿美歌谣。正是自主意识极强又恰如其分的融合与创新造就了槟榔兄弟音乐的独特性，令他们的歌独树一帜。

那个夜晚，结束了和失守猎人们的聊天，布都开着一辆借来的四处漏风的破车载我们去花莲市区与回谷和达克达聚餐。穿过毗邻太平洋的花东公路他所看护的隧道时，他说他每天要在这工作12小时，每小时花20分钟骑摩托巡视隧道一趟。我知道，包括阿美人在内的弱势族群，在台湾经历的苦痛就体现在我的朋友们身上。和世界上所有的弱势族群一样，他们的文化被主流挤压，他们的文明被强势排斥，而他们自己作为劳动阶层，又近乎只被视作经济发展的劳动力工具。——每隔几年再见，年过半百忙于生计的槟榔兄弟们的皱纹和白发又多生很多。

夜色已浓，似乎听得见风声和着海浪。细腻又幽默的布都开起了玩笑，哈哈笑着，说一会儿“喝酒可要少喝多一点啊”！布都有首经典的酒歌，收录在《失守猎人》中，“朋友们大家来喝酒，米酒比较好，喝醉酒不要发酒疯，唱歌也可以，跳舞也可以，朋友……”略带沙哑却潇洒温暖，正如他的人。

（作者系民族音乐迷、流浪发烧友、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