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

2012年09月29日 08:45
来源：广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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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著

新星出版社

完女性的脸

不是都在看老照片吗？有没有注意过老照片或者老电影里女性的脸？你会发现，即使是以国家和集体的利益为情感的时代，女性的脸也要比今天具有个性。比如电影《白毛女》里的喜儿，是由田华扮演的。脸颊鼓鼓的，眼睛比较大，眼梢有些向下，下颏略有些小，还有点往后缩，但很饱满结实。嘴角笑起来带着些哭相，却又很甜，是一种村野的妩媚，特别像“喜儿”这个名字。还有《枯木逢春》里，尤嘉扮演的苦妹子，看起来比较平淡，但细辨之下，见她眼距略微有些宽，唇形有些俏皮，颊的线条也有些俏皮，便知这女人虽然守寡且病重，其实是年轻的。

现时女性的脸，是要漂亮得多，找不出缺陷，全是恰到好处。尤其是像电影和电视《红楼梦》那样的美女如云，你就要惊异怎么会有这么多美丽的女性。可紧接着，困惑也来了，她们怎么全都彼此相像，难以辨认，不仅是型，表情也是一致的。美人们就好比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巩俐的型要特别一些，她有一种收敛，眼睑下的这块面有着些细腻敏锐的对比，是一种有推敲的好看。可是渐渐地，也不知是她像人家，还是人家像她，这种类型也多了起来，有淹没的趋势。还有一个名叫林芳兵的女演员，也是突出的，她属于那种各部位都长得美丽的脸形，称得上惊艳，可她的型似乎太过亮丽，掩盖了性格，成了偶像，因此，追随者更众，更容易成了摹本。

你再走到街上，发现街上的女性也彼此相像，尤其是美丽的摩登的女性。化妆是一个因素，眉形、眼形、鼻形，是标准的，带有黄金分割意义的形状，以粉的深浅塑造的轮廓也合乎同样的标准；发式又是一个因素，它更容易重塑，也更容易类型化；服饰就更不用说了，每一个时期都会有一种形式作为主流，然后派生出一些支流。这些手段都可帮助重新塑造一个形象。别看这些形象大致相仿，其实都是在强调和夸张个性的形式下出场的，以至于当北京二十一中有位教师制定班规，女生不许留披肩发的时候，几乎遭到知识分子的一致抗议，认为他压制个性，走上了老路。岂不知，个性早已做了时尚的资源，设计出了集体的形象。

时尚，这一种更为强大的意识形态，现在控制了我们的生活。精彩纷呈都是类型化和格式化的。造型、化妆、服饰是外部的作用；还有内部的体验和情感的方式，也是在时尚的引导下百川归海，进入格式。表情也使得脸型趋向一致。

其实，时尚对男性的影响也是同样的，但女性在我心目中，总是具有更高的审美性质。历史长久地将她们排除在社会舞台之外，使她们避免成为男性那样的实用动物，她们更为虚无一些，更具精神价值一些，所以，为时尚的损失也更重大了一些。

物质世界

上海是个物质的世界，倘没有抵抗力，是容易沉沦的。尤其是，上海的女性在历来的文艺作品里，往往被描绘成软弱的动物，无奈于环境、遭际，最终落入悲惨的命运。这多少是出于才子们的眼睛，将后花园的情事移入都市之中；倘是从批判现实主义的立场出发，不免又染了男权意识，以为女性终是不自主的。到了近年，消费主义大潮中，这故事又演变了，女性以占领者的姿态服从了物质世界的原则，表示出对这世界的合理承认。要说女性对物质有欲望，那是因为女性比男性更有生活的热情，而且，拥有着更为感性的认识。生活于她们是具体的，具体到衣食住行，脱离开意识形态。这种生气勃勃的状态，让人误以为是动物性的无意识。其实呢，她们是有制约的，这种制约即是城市的道德感了。

上海闹市区的襄阳南路小商品市场，我以为极能体现物欲和道德感之间的平衡。它满是假货，世界名牌几乎全集于此，细节忽略不计，大体却八九不离十。要那些明眼人，才可看出这不对，那不对。它们悍然加入时尚的队伍中，尊敬里携带着冒犯的大胆，于是，多少暗含了面对周遭高级商场的讥诮。你其实很难辨清楚这城市的摩登里有多少是真货，多少是赝品，只是横看竖看，总看出摩登里有一股粗粝风，就是那赝品在作怪。它给浮华填了些草本性质的馅，有了敦厚的心。我还很喜欢冬天的街头，有一类穿裙装的女人，不是青春亮丽的那种，而是略上了岁数，不那么了解时尚流行。她们的裙子长而且厚，里边的厚羊毛连裤袜里，还套进棉毛裤，看她们的脚踝就知道。高帮棉皮鞋的后跟明显磨损，因为不在乎就没及时修理。她们也化了妆，妆比较浓，妆粉当然不会是法国进口货，而是一些国产或合资，价格较低廉，色泽就不免俗丽了。她们这样装扮着，就像节日里的农妇，在华丽的橱窗跟前走过。我佩服就佩服她们不怯场，一点不畏缩，有底气。要论物质主义，她们当然有，可是，她们到底还有精神，所以就敢于落伍了：那一日，在大剧院上演越剧《红楼梦》，琉璃宫似的穹顶四壁中，充满了聒噪的妇女。她们都穿上自认为的好衣服，挤挤攘攘上下在大理石台阶。这也令人欣喜。白领小姐，外国旅游者，穿扮奇异的艺术家，夹杂着形容粗糙的女工，这情景真的叫人感动。宝黛悲剧演到最凄厉的关头，全场一片唏嘘，完全不顾虑这豪华厅堂里的庄严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