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这样的为人师表吗？身圆体壮、满口黄牙、衣着粗俗、举止乖张、浑身烟味、极为偏心、叫板校长……

是的，我见过，而且记忆深刻。每当别人提及老师的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他。

他是我们小镇初中教初三语文的，三十年了，其中有他教授我的一年。我想从我二十几年学到的言词中找出一个贴切的词语去总结他，我冥思苦想了许久，才迟迟疑疑的写下：终身愤青。

在没有正式听他的课之前，我对他已经十分熟稔了：他是爸爸和大伯相识多年的老友，也曾教授过大我五岁的姐姐。他年轻时候的轻狂乖张被大伯大叔们当成故事一遍一遍的在我身边传诵：他是乡下走出来的金凤凰，当年是我们县最高学府县一中风云人物、学生会长。他对古文汉语的痴迷达到一种极致淋漓的状态。爸爸说，他们念书的时候娱乐节目少，有一年镇上庙会的大戏台上，来了一个在北京演出过的大戏班子，十里八乡的亲朋好友都拥到镇上，戏台前里里外外水泄不通，至于戏台上依依呀呀的唱些什么，过半的人都是听不明白的，大家就想凑个热闹，嘻嘻哈哈的逛大庙会。

听戏的时候有个眼尖的人发现在戏台下面的夹缝中坐着一个少年，低着头，捧着书，和着台上的吹拉弹唱，念念有词。那正是他。那熟悉的朋友挤着凑过去瞧他，却发现竟是一厚本陈旧的《现代汉语词典》，朋友见状哈哈大笑，嗤笑他有病。他恍若无闻，一心一意守着他的一寸天地，逐字逐词逐句的念诵，当大戏演完人潮散去，他亦念诵几十页了。如此行为，无论当时还是当下都是异于旁人的常态思维，所以那时乡邻们，好听的说他念书用脑过度；不好听的说他真是“变态”。他后来在课堂上教导我们学习要专心致志之时，说到他锻炼一心一用的法子，略提此事，也只是轻描淡写而已。

就因为这，我的脑海中经常晃过一个少年埋头在热闹的大戏台下念书的画面。在一片人声鼎沸的喧嚣之中，找一处触动心灵的静谧空间。我想，古人大隐隐于市也不过如此吧。

他不仅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还是班主任。初中的孩子大都顾忌班主任的威慑力，所以在语文课上大家都禁言禁行。他讲课不喜静站在讲桌旁，喜欢在讲台上以及前三排边踱边讲，和学生们做眼神交流，或者突袭提问，看你听课认真不认真，这样一来前排的同学高度紧张，仔仔细细地一个字也不敢落下。而后排的同学看着则感觉生动有趣，也能认真听课，看他这节课上要找谁的“茬”。

他讲课十分大声，说道慷慨激昂处，总会飚出不少唾沫星子。我们那边一直流传着“脸被别人的唾沫星子沾着了一定会长雀斑”的古老说法，不分老幼，几乎是人人皆知的真理。如此，最前排的同学首当其冲，每到语文课，大家尤其是女同学便摆着死绝的表情，带着严肃认真的态度听讲。那时我坐在第三排过道的边角上，他总有一段时间会踱到我身旁。不抬头，唾沫星子落在胳膊上、手上或者脖子上；可是要和他做眼神交流，就要抬起头，唾沫星子跟着就跳到了脸上。所以整整一年的初三，我让妈妈帮我留一层厚厚长长的刘海，希望能够有所遮盖。初三下学期的一天，中途下课，我们在教室的走道放风，同桌突然鬼兮兮的戳我，指着迎面走来的女孩，怪叫道：

“看，这就是唾沫星子的威力。”

我一看，原来是我们班正坐在讲桌下面的女同学，她因为个小，一直在第一排中间坐着。说来也奇怪，她脸上、脖子上、胳膊上都是星星点点的黄雀斑，用同桌的话说是“被老班半个学期的唾沫星子折磨的惨不忍睹”。后来证实这些都是谣传，女同学那样是因为遗传的缘故。我从未仔细瞧那位女同学，那天近距离的细看后，大惊失措，心中更加惧怕他上课时候的到来。为此，我在一次作文课上针对他讲课不往后面走，忽略后排的同学们一事，写了一篇议论文，抨击他没有兼顾公平，照顾每一位同学。不料在下一周的作文课到来之前，他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先是夸我少有博爱之心，后言辞恳切向我解释：

“我们镇的师资有限，老师的精力有限，只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你们这三四排的好孩子身上。后面的那些调皮孩子，一心不在学习上，老师就是耳提面命，他们也不能遂人愿，倒不如好刀用在刀刃上。”

我年少懵懂，只觉受宠若惊，老师竟然因为这篇文章对我说了这些话。现在仔细品味他说的话，在当前的教育方针中是万万不能认同的，可是也不无道理。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抑或将来，热爱读书的孩子是一种成长过程，不热爱读书的孩子是另一种成长过程，老师传授的只是他们的阅历，无关成功或失败。

只因他是班主任，他的课同学们会不由自主的紧张，从而导致语文课上教室中总是弥漫一种无形的高压电，他可能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偶尔也来一出活泼的桥段。比如说，又一次突袭抽查同学背课文，那位同学恐是高度紧张，结结巴巴地：“使出...使出...使出...使出...”，周围的同学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地听他不停地复读。

“屎出肚子松。”他没来由的说出这么一句，又大声，又镇定。

我们先是被震撼住，等反应过来，安静的教室突然就炸开了锅，达到鼎沸的热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前仰后翻，抱头痛笑，连刚才那位尴尬地背不出课文的同学也咧嘴大笑起来。

有一回初中同学碰面聚会，聊起他来，一位男同学说道他每次大蹲完厕所后，总会想起他来，说完大家都会心大笑。“屎出肚子松”这么一句经典的话可能我们初三班的同学会一直记得。他究竟是怎样的老师，竟能用如此粗俗的言语获得亿万大众的共鸣。

初三念完，我也考上我们县一中，过上高中寄宿的学居生活，后来考上大学来到南方，毕业后又留下工作，逐渐的远离了他。直到去年年尾在镇大街大伯的门前巧遇了他，掐指一算我们竟有十年未见了。他还记得我年少的模样，像伯伯一样喊我小名，亲切地说我变美了。我看他略显苍老之外，并无其他变化，一时又无话可谈，只堆着笑，祝他新年快乐，桃李满天下。他听后万分高兴，赞我更加懂事成熟。而后，和我大伯继续激昂的谈论当前的菜价、谁家的孙子在他班上调皮捣蛋又说不得，云云。我只得道了别，满怀惆怅的回了家。

一年的教授，很短暂，怀念却久远。看着他，记忆年少的青葱岁月，点点滴滴都在心头。穿梭在初中的时光隧道中，看我人生的白纸上，他用不算儒雅的教导方式为我填上浓重的一笔，深刻又深刻。在这一年教师节来临的时刻，记录关于他的点滴，是我的再一次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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