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成都）专栏

当我们懂得珍惜某个东西时，它多半已经失去了。诗人吟出惜春长怕花开早，一定到处都是落红无数了。春天烂漫的时候，荷锄葬花的，只有泪人儿似的林黛玉。赏春的人，是不懂得惜春的。惜春的人，从春的万紫千红，已经看到了秋的肃然萧瑟。所以，林黛玉永远颦着眉，从葬花到焚诗，何曾真正快活过？真正快活的人，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们懂得爱香爱玉，独独不懂惜香怜玉。不懂得珍惜的人，事后可能会懊悔；而懂得珍惜的人，事先就已经在悲哀。世上的事情，真不是一个惜字了得。

在古人的诗词里，惜总是和别、依依，是连在一起的。依依惜别，依依，多好听的两个字，说不出依依应该什么样，可是读出依依两个音，就该弥漫了温暖和缠绵吧？当然，依依是古典的依依，今天在喧腾的闹市里，还能找到依依吗？

有一天我去赶火车，走过月台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着依依，依依，依依，依依啊！真是又深情又凄切，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寻声望去，看见一队中年男女在分别，男人戴着金丝边眼镜，女人穿着旗袍，她自然就是“依依”了。他看着依依，依依当然也是看着他，执手相看泪眼，的确是无话可说了。我一下子很感动，这是２１世纪的夏天啊，这两个中年男女，正在溽热的阳光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依依惜别呢。我想起毛主席的词，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伟人也有惜别啊，当然，那该是上个世纪的惜别了。现在，我也听到了一声汽笛吼，尖锐得像刀扎进人的肉里去。我看见依依的脸抽搐了好几下，她的脸上涂着白粉和风霜，大颗的泪从描过的眼角滚下来。男人没有哭，泪水在他的眼里噙住了，但男人到底还是男人啊，他动了动嘴唇，他说出的还是那两个字，依依，依依，噢，依依……我的确是被感动了，如果真有这样的依依惜别，谁都愿意体验一次吧？

月台上人很多，匆匆忙忙 ，东南西北，但还是有人围住这儿，看这两个人的惜别。我心里很不安，我想我们怎么能把这么纯情的惜别当做戏来看？！我提着我的包，转身就走了。就在这时候，猛然听到一声：停！然后响起一片巴掌声。我猛回头，看见那两个男女已在喝着可乐大笑呢。原来，人家是在拍电影。

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演员就是要做秀，看客就要看热闹，可我居然还会被感动了。我到底是被什么感动呢，仅仅是那两个音？也许更应该是那两个字。两个字写进书里，放了一千年，那是从前的声音了。我们念的时候，依依，是我们内心的声音了。说来说去，还是这两个字，从前的字，现在只能念，不能说，说出来就有些做秀了。依依不是发嗲。发嗲的声音，最好在电视广告里边找，内衣、果冻、洗发素，发嗲得都发腻了。听到这种声音，我们才知道，我们曾经错过了一些朴素的声音。可惜，我们那时还不懂得什么是珍惜。

（何大草，四川籍著名作家。其小说《刀子和刀子》被改编成电影《十三棵泡桐》，该小说被评论界誉为“中国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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