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鉴藏大家杨仁恺先生
□欧 初
提起笔来,杨仁恺先生等老一辈文物典籍专家的种种往事次第浮上心头。一九八三年八月三十一日在北京重新成立的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由谢稚柳任组长,启功、徐邦达、杨仁恺、刘九庵、傅熹年、谢辰生等为组员。这个群体多年来辛勤无私的奉献精神及其不朽业绩,应在历史上重重地记上一笔。
杨仁恺先生为鉴定组主要成员之一,与我相交数十载。一九八零年十月,我得悉杨老在北京,特拜托苏庚春先生往京代为问候,并携拙藏《郑谷口隶书麻姑传》请杨老题跋。杨老鉴《麻姑传》卷后大加赞叹,并于十月十九日在荣宝斋为该卷题跋,称“隶法至清初一变,郑谷口居首创之功,愚见清人隶法远胜有明一代”。
一九八五年九月我因公往东北开会,曾趋赴沈阳杨府拜候,未见其有古画收藏,只观赏日本复制之《怀素自叙帖》及《快雪时晴帖》。杨老对两帖细加剖析,我很受启发。十三日杨老邀我做客辽宁省博物馆,他知我是石涛、八大迷,故从两人作品各选其一共同品鉴。石涛之浑厚华滋与八大之笔简意丰确使人折服,鉴赏到祝枝山蝇头小楷手卷《东坡记游》更为难得。祝为明长洲(今苏州市)人,小楷严谨浑朴,有钟王笔意。我告诉杨老,祝任广东兴宁知县时曾手书《正德兴宁志》四卷。该手稿现存苏州市博物馆,我存该手稿之复印本,可供鉴赏。
杨老一九八九年八月赠我《沐雨楼书画论稿》,书中包括先生的《我国民族绘画艺术现实传统试探》、《晋唐五代书法艺术历史演进轨迹》、《中国明代绘画艺术述略》等理论性文章还就书画研究中一些有争议的问题,如文人画与书画同源问题、周昉《簪花图》之认识问题进行研究、探讨、考辨,提出了精湛的见解。该书洋洋洒洒七万言,内容充实,立论精辟,每读之不忍释卷。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谢稚柳、杨仁恺诸位往顺德博物馆鉴定书画。此地孕育过黎二樵、苏六朋、苏仁山等出色画家,但以往因山川阻隔,鲜为世人所知。黎二樵山水画作,有人说迫近石涛,其诗文亦佳,有《七十二峰诗集》等传世。苏六朋则宗法宋元以来诸家,并学黄慎之简率写意,笔下多为贫民生活和市井风花雪月。苏仁山极有天分,其人物不假渲染,以笔之轻重为阴阳,塑造出夸张、奇异的意境。谢、杨诸位此行,正有意发掘、弘扬岭南文化,对顺德三画家评价甚高。并说“文革”前人民美术出版社曾拟出版《苏仁山人物集》,终因“文革”来临而未果。
同年十月二十三日,为答谢文化艺术界对广州诗社多年来的支持,我特邀请谢稚柳、启功、杨仁恺、刘九庵诸位小叙。席间众人逸兴遄飞,畅谈唐代慧能开南禅宗风、张九龄开创“张曲江体”诗风;明之陈献章、湛若水独立门户,一扫宋学拘泥守矩之陋习;近代黄遵宪倡诗界革命,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创岭南画派。事事均说明,岭南曾为中华文化发展作出卓越贡献。
一九九六年冬,蒙杨老亲赠所著《国宝沉浮录》一书,无限雀跃。民初溥仪自清宫盗出书画一千二百余件,这批国宝的聚散沉浮是我国文化史上一件大事,数十年来一直为国人所关切。对文物典籍遭劫,杨老无比痛心,立志以“九朽一罢”的精神,系统梳理这批国宝的艺术、历史价值,积三十余寒暑之功,成此鸿篇巨构。这是一部非常重要的史料性、学术性记述,相信将传之久远。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一日,杨先生来广州探望老朋友,我与关山月到宾馆拜候。我携所藏查士标《临东坡墨迹卷》、洪亮吉篆书《桃花源记》、董其昌《溪山邨舍图卷》、钱载《墨兰卷》、刘墉《楷草真迹》等,请杨鉴赏,得其大加赞叹,遂留下请其赐题。
次日我再访杨老,畅谈文物收藏故事。容庚先生在北大任教时,以八千元购入戴进画作手卷。谢稚柳先生曾告诉我,该卷实为明人所作,后商贾补戴进款以求高价。谢不想容因受骗而不悦,故题跋刻意作婉转之语。杨老告诉我,他认为该卷确为戴进手迹。谢再次考鉴后,确认该卷为戴进早年之作,真而且精。此次见面,我俩还回顾广州美术馆馆藏《文与可墨竹图》的往事。“文革”前朱光市长欲观此画而未得,一九八二年我主持莫元瓒先生捐赠此画仪式,随后著广州美术馆馆长谢文勇赴京请求徐邦达、杨仁恺等鉴定。杨认为确是宋本,但比之台湾所藏之文与可墨竹图较弱,故未必是文与可原作。稍后徐邦达先生来函云:“文画我意为真迹”。并云:“此画应增入你馆藏画集中,增光不少也。”杨老后来经再次研究,终于同意徐老看法。可见杨老虽对学术问题常有独到见解,但坚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原则,能接受别人的正确意见而不固执己见。《文与可墨竹图》经重新装池,成为广州美术馆镇馆之宝。
十二月四日杨老离穗,我前往送行。日前送题诸件均已题就,其中称董卷“韵味隽永,早年之作已具大家风范,为华亭开宗立派理有固然”,对查士标卷则赞同启功先生“在明人吴宽之上”的评价,这些均非随意写下的泛泛之语。杨老对前贤及同辈题跋十分尊重,不随便标新立异。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喜与杨老相会于大连。香港梁洁华女士在彼处开画展,杨与我均受邀而来,除与众人一起参观、活动,我们还讨论了康有为书法诗词及对康著《广艺舟双楫》的读后感。
回想与杨老数十年的交往,进一步感受到他们几位对文博事业的极大贡献。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为当代我国三大艺术藏品宝殿,过去、现在、未来在中国文化事业上所起的独特作用无与伦比。三大博物馆有此地位固有多种历史缘由,但如启功、徐邦达之于故宫,谢稚柳之于上博,杨仁恺之于辽博,为字画定真赝、别优劣,付出难以估量的心血。他们对全国文博事业同样作出卓越贡献,我个人对此十分敬仰。诸公在多个领域各有不同成就,早为世人认同。他们的一些书画鉴定学大作,已成传世经典。
杨老一九五零年即受聘为东北人民政府文化部文物处研究员,此后数十年一直心系辽博,心系文物典籍,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他重病期间,医生劝其留京就医,他仍执意回沈阳,以图完成其未竟之事业。斯人远去,风范长存。杨老待人谦逊随和,治学辛勤严谨,为人达到如《论语》所云“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境界,值得我们永远缅怀学习。
(欧初 原中共广州市委书记、著名收藏家)
欧 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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