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
蠹鱼头家
历史有转折,年代却是延续的。那些年代里——1950、1960、1970——因淡水河而兴的台北城,一仍1884年建城旧贯,乃属于西边的、亲水的。无论政治、商业或文化。
彼时的台北文化地图,1972年“国父纪念馆”尚未落成,一切的艺文活动,从书画展到音乐会、戏剧,无不以中山堂,也就是1936年竣工的“台北公会堂”为中心,向外辐射。骚人墨客雅集、文人聚会,大约都集中在西城区。几个较大的据点,南为“国军”文艺活动中心,北到民生西路波丽路咖啡厅,东边以馆前路、新公园为界,西边则直抵淡水河边。这块区域里,拥有全台最多的戏院、最密集的咖啡厅,以及穿梭其中的诗人、作家、编辑、文学青年。1950年代的朝风、青龙,1960年代的作家、田园、野人、天才,1970年代的文艺沙龙、天琴厅……以及一度歇业、复活,如今又恐将远去的“明星”,这些咖啡馆的名字,至今仍深深留存在走过那个年代的台北人的集体记忆之中,已然成为某种文学烙印。
明星咖啡馆
明星咖啡馆。武昌街一段七号。典型上世纪五十年代台北街屋,洗石子立面附骑楼,楼高进深,自有一种幽邃的空间感觉。彼时的重庆南路、衡阳路、博爱路这一概为日治“荣町”、“本町”的区域,临街多为类似建筑。1949年,六位白俄罗斯人与台湾青年简锦锥不顾“庙冲”禁忌,向后来贵为台北市长的高玉树先生租下这栋直面城隍庙的楼房,创立外文名为ASTORIA,中文名为“明星”的咖啡馆,一楼面包厂,二楼、三楼咖啡馆。取名ASTORIA,为的是纪念昔日上海霞飞路上同名俄国咖啡厅,蕴含浓郁的乡愁。
为了一解乡愁,制作贩卖故乡口味糕点、咖啡的俄罗斯军官们,大概没想到他们的蛋糕,后来竟成了“蒋家”御用品,著名的“俄罗斯软糖”更是俄裔蒋经国夫人蒋方良女士半辈子台湾岁月里的解馋最爱,无论是口欲或对原乡的渴念。台湾青年简锦锥与这些俄国军官们穿越时代风暴的生死情谊,随着明星咖啡馆二楼空位上所摆设、用来纪念已故白俄老板的一双刀叉、一碟面包、一杯红茶,早成为了一则感人传奇。更多的则是曾经出入其中,从少年到老年,几代文学青年的悲欢故事。三毛、林怀民、白先勇、施叔青、黄春明、周梦蝶、陈映真、《文季》杂志同人、《创世纪》诗刊同人……都曾在这里消磨掉满满的青春岁月。
若说1970、1980年代是台湾文学出版最繁茂的年代,那么,明星咖啡馆无疑是它的奇幻基地之一。点一杯咖啡,消磨半天。多少作家、编辑、文学青年在此相约,策划专题,组稿写稿,谈诗说文,或竟只是静静坐着,看着一幕幕文学风景的闪现。“没有明星的桌子、椅子,我写不习惯哪。”1989年明星咖啡馆挡不住股市、“大家乐”地下彩券所带来的社会奢华风潮,决定歇业。重要作品几乎都在“明星”完成,儿子乃吃着明星蛋糕长大的作家黄春明这样跟简锦锥老板诉苦:“一定要明星桌椅才写得出来?真奇怪哪。那我就送你一套好了。”几天后,一辆小货车搬走了一套桌椅跟咖啡杯组。黄春明所搬的,可能是镶有大理石面的小桌子,以及绿色高背沙发椅。关于这套桌椅的记忆,以及简老板的热心慷慨作风,如今都成了台北无形的文化魅力。
1970年代,喝完明星咖啡,下得楼来,诗人周梦蝶的书摊赫然在目,诗人或无视川流人潮闭目趺坐,或怀抱一本书册倚墙小歇,小小书摊上多的是新旧文学书籍、诗刊,在喧嚣红尘里静静开放着。类似的书报摊,往前二十公尺,无论左转或右转,重庆南路骑楼下,每隔十几二十公尺,就有一个,插架面摆五花八门的杂志期刊,传记文学、畅流、春秋、自由谈、文星、皇冠、中外……一应俱全。当头一线钢丝悬挂的则是最红火的银色世界、南国电影、小说电影、电视周刊、侦探、创作、姊妹、武侠世界……等。地上成摞的报纸,薄仅三张,销量却吓人,中午还没到,早卖得净光。这样的书报摊,也兼卖车票、饮料,乃彼时台北街头一颗又一颗的文化种子,奋力地迸放着。
书店街
重庆南路旧名文武街,日治改名“本町通”。街头由总督府直营,专卖中小学教科书、参考书的“台湾书籍株式会社”与街尾私营的“新高堂”遥遥相望,这条街的文化含量,早经注定。日治时期,此地便已有不少书店,到得1949年国府撤退,随之来台的几家大出版社/书店: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正中书局,纷纷于此落脚,加上改制后的“台湾书店”,一时之间成为台湾的出版重地。沿街橱窗浏览其所翻印的大陆时期出版品,竟让人依稀有上海“福州路”之感。
重庆南路最兴盛的1960、1970年代里,短短几百公尺,挤进了六七十家书店。黄昏时分,下班等车的学生、上班族常就近踅进店内低头浏览,一边看书一边注意公交车动静。谁想买书,第一个念头便是“到重庆南路找去!”逢到年终打折特卖,店门口红布条翻滚,熙来攘往的人潮,加上骑楼的书报摊,往往挤得摩肩擦踵,水泄不通。“卖书也能卖成这样!?”今日想来,诚然是难以想象的事。
彼时一名穷文青的假日活动,很可能是花上八毛钱,挤上公交车到台北车站,迅即转入重庆南路,一间接一间书店闲逛过去,口袋钱有限,翻看不足,就此立读亦无不可。中午不能不吃,明星咖啡店旁边的“排骨大王”五元搞定后,带着方才买来的报纸,上到“明星”,点一杯很奢侈的咖啡,要价六元,边喝边看报,随后拿出书包里厚厚的《卡拉马助夫兄弟们》继续翻读,书是翻印的,无论封面、版型都与上海老版本相同,版权页里却删去了译者“耿济之”的名字,代之以“本社”二字。文青有时抬起头瞭望,这时他会看到一名容貌高雅的外国老人坐在临窗位置,静静望外,眼神仿佛看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台北虽然变得很厉害,但总还有些地方,有些事物,可以令人追思、回味。比如说武昌街的明星,明星的咖啡和蛋糕。”白先勇名篇《明星咖啡馆》是这样结尾的,文成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如今,二十多年又过去了。“结语”毕竟无法作为“结论”,报载因着都市更新计划,今年年底,明星咖啡馆即将拆除改建大楼,即使简老板满口答应仍将在原址继续营业,但人老屋杳,明星当空掩逝,书店街群散落,转化成一股浓浓的台北乡愁,大约已成定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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