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美国]

咱们中国人的客厅里、办公室里，总要挂一点中国字画才好，字画内容总要随着季节和心情变换才好。例如夏天雪景，冬天牡丹，调节自然。例如行书潇洒，舒解压力，隶书沉着，培养毅力。

墙上字画要有中上水平。字画显露主人的品位能力、交游层次，引起来宾的高估或低估。有人会说，好字好画谁不爱？那得多少银子？如果上品买不起，下品瞧不起，倒有两全之计：挂复制品。

我知道很多人轻视复制，我很奇怪为什么许多人宁取劣品的真迹，也不要精品的复制。我忍不住要说，复制品对艺术欣赏的普及功劳太大了！想想看，如果音乐会是真迹，唱片就是复制，你买张唱片视为当然，为什么买张复制的字画就没有面子？进一步说，我们看电视、听广播都是和复制品接触，唯其大量复制，这才同时到达千门万户，你我才轻而易举同享共沾。试想我们祖父、曾祖父的一代，世上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无缘看到范宽或王羲之。复制即“福至”，有何理由拒之门外？

即使走进博物馆，还是幸亏复制有人。专家有凭有据，王羲之传世的法帖，尽是“双钩”以后填上墨色，双钩是古代的复制技术。汉碑是国宝，刻碑也是一种复制。临摹是有个人色彩的复制，也是艺术，正因为如此，它和原迹相差太远，或可视之为失败的复制。照着原迹造一张赝品而真迹不幸失传了，我们感谢有人伪造。除去这样那样的复制，我们的艺术遗产还剩下多少？我们的损失有多大？

若论复制的技术，今人超出古人千倍。计算机将原作数字化，精确的程度叹为观止。以前复制和原迹用纸有异，一眼可以分辨，现在可以直接印在作画的宣纸上，有原迹的质感。新闻报道说，台北的圆山大饭店把一幅名画挂在厕所里，经一位住店的日本人发现检举，艺林大哗，后来本地行家进去察看，原来是一幅复制品。想那日本旅客能够关心什么人的作品应该挂在什么地方，也是受过书画熏陶之人，居然在养珠和真珠之间被瞒过了。这个小事件抵得上长篇大论，说明原作有多少艺术含量可以复制出来，也就是复制品中有多少原迹的成分可供欣赏。

家藏名家字画仍是(而且可能永远是)贵族化的事，真迹难得，精品难逢，今天的印刷术足可弥补缺憾。复制品的尺幅大小、装裱形式与原件相同，数量有限制，通常为一二百幅，仍然“以稀为贵”，售价通常只有原作百分之一或者更低。也就是说，你我仅花费原画价格的百分之一以下，可以得到原画艺术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应该是非常合算的事情。与其支支吾吾挂一张粗劣的赝品，还是堂堂正正挂一张复制的精品，何者比较诚恳、比较潇洒大方？

可以说，今天是富人挂真迹，俗人挂赝品，雅人挂复制品。复制品也有公侯伯子男之分，映衬主人的身份。想当年我有一位老板，酷爱搜藏齐白石，他的事业蒸蒸日上而身段甚低，他把家藏的珍品派人到香港去复制了，挂在家中，真迹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一则韬光养晦，示人以不能，二则防止盗窃和灾害损毁。由此联想到欧洲贵族，往往把家传的珠宝首饰仿造一件替身，专供出外应酬佩戴，这些人都有智慧。

现在想买当代名家的复制字画并非易事，他们的习惯是出版自己的画册而已。我曾建议他们原寸复制自己的原画，开画展的时候同时展出，我替他们喊出口号：“把艺术送进每一个家庭。”艺术家应该是“为而不有”的人，“己以予人己愈多”，古人不能今人能，因为有精美的复制。

王鼎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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