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杰油画《尾声》

谢春彦

有三个姓林的男人，我向来心仪。一个是行文以幽默著称的林语堂先生，博通中西而心态放松，尊贵自由的气质只在心底和血脉里自然流出；另一个则是画家林风眠先生，他于千年中国老迈宣纸上铸建成东方新情致和久别的天然诗情，复于平朴温润中衍出一种时下稀缺的高贵忧伤之美，对这位前辈同行吾每在精神上师事之。他们二位现今或许是常在天国之某僻静处的小咖啡馆里，淡然地啜着咖啡，超然于多事纷杂的艺文界之外，自是邈乎不可寻矣……独有另一位亦是林姓的先生，我倒是时常见得到人，说得上话，又每每读得到他的时文，赏得到他的图画，才气干云干岳，文章清新异调，他便是被对当今艺界放言苛评的吴冠中先生目为“江南才子”的艺评家、画家、新民晚报名记者林明杰先生。

上海，如若没有了新民晚报，如若没有了新民晚报隔三日岔五晚的林明杰的艺术绘画评论，那一定是个深深的缺憾，至少对我这个好这家报上“夜光杯”、“国家艺术杂志”以及林评林文的艺术学习者来说，是极不愿意看到和不愿意设想的。这三者，虽不见得伟乎大哉，却也融入上海人的文化生活，如淡茶如咖啡、如泡饭酱菜之不可或缺。

现在单说“江南才子”林明杰先生。

近时林才子出了一本“处女书”，洋洋洒洒，图文并美，名之曰《艺术是同床异梦》，一听书名就轰然惊诧我辈！在下虽于艺术圈子的边边角角牛马走地磨蹭了近半个世纪，也确是赖在这张不伦不类拥乎挤兮的老床上，从少年起就梦入非非，却是断然没有弄明白跟边上人竟该是异梦者呢！林才子今儿个石破惊天出语惊人，不得不教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的群梦者止梦一思。这样的棒喝明确而实在，开卷首篇即在，林才子无私地公开其为艺为文的独门秘诀，文虽不长，金针渡我，其心也善其意也美，不由你不认同他之异说高论、他之天马行空，知真见灼，那些走常规俗格白发黄卷大小土洋冬烘者流，于此恐怕是应该承教一番而改弦更张方是。忽然念及昔有贤哲也说过“异即美”的话，怎么就让林才子独个儿悟出异梦于同床的至理来呢！

本卷一路下来共分九章，皆非烂断朝报的旧闻堆砌，大异时流新闻选家，《说梦》而外，为《斗嘴》，为《当代》，为《收藏》，为《八卦》，为《事儿》，为《作序》，为《十发》，为《兔首》，上下碧落，天岸开张，中西古今，吞吐内外，于大艺事一道无所不及无所不包，出入京海，突击现状，颃颃颉颉，流水行云，读起来轻松极了，如对才子，如聆妙音，掩卷以后，倒是迫你思考，如照宝镜，不容你不联系实际，省察自身。上海向来是繁华圆通之地，这些年如楼的硬件，惊动四海五洲，南北东西，思想的芦管却委实少些。故林才子这些大有思想意味的时文美文就益显珍贵；尤其颇有自得的海上绘画角儿们，往往在玩弄小技见木不见林，林文不啻为一凉剂良药。纵向地看，二十年来的林文，更有史的意味，它亦足称海派文化艺术的林记评传了；我们这个圈子里的大小人等皆可以从中找到自身的影子和海上的风云变幻，形象年鉴。多少个春秋冬夏，多少个晨昏子夜，林大记者因着他的职业和工作，不无应时应景地写下多少长长短短的叙和评，也分外地对许多时事作论，现在集为专册时，倒并没有时过境迁、明日黄花之憾，要者，那是他性异和异梦的功劳啊，不免也使我这个年长他许多的弄画弄文者，由衷地呼他一声林老师了。

从分章的题目看，林才子是颇为留心于“文体”的营造的，他身为名记者，几乎日日有文见报，若总是程式不变地行文论道，未免干枯乏味，故他持笔之间多行变化，时近韩柳，时亲蒙田，尤其读他的评论随笔小品，大有“汉堡剧评”的风致，是读者思想的受惠，也多美文之美味耳。习见的新闻腔和八股论，清除一净，全卷二十万言，图文三百四十六页，很赏心悦目地就读过去了。

林才子是在践行孔夫子的“六艺”之教吗？近年他撰文之隙，颇弄丹青，水墨油画并作，不趋任何大家大师的旧路故习，油画中的花、鱼、女裸体，色阶阔大，明丽而雅致，有当世鲜活的高音，也潜藏着文婉蕴藉的格律，把江南文人画的气息引入布上，在偶或参加的美展中，必然以其独异之己面打入你的心眼，清新不群，不让专工专美。此之内美修养的外化，固然使他所作非同一般，由这样的内行来持文论画论艺出乎就必然搔得到痒点，绝无空泛之论。

林才子亦好美服，时尚风雅，身躯修长，行步如其行文，对面如清风过影，潇然有东山之概，开起车来如鱼行水藻间，自由悠畅，与他的文他的画，他的美丰姿，浑成一体，这个好异梦的江南才子，和他的“处女书”，不就是一道海上文化的风景亮点吗！

江南的林子里，有些江南明月的光亮，杰人之艺之文就自自然然地从这儿流淌出来……

庚寅秋深于沪上浅草斋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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