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

中国男人大都有意无意幻想自己是宝玉。如果不做宝玉，能做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女人能在黛玉、宝钗之间作选择，两个女人是两个极端。伤感、多情、委屈、孤傲、受人宠爱或被人冷落时可以自觉是黛玉；明理、柔情、智慧、妥协、操控场面以柔克刚时可以设想是宝钗。当代女性纯林纯薛都很难，但闭起眼睛我就能想起认识的女性朋友、同事等，谁是黛玉型，谁是宝钗类。理想状态是在公司、单位、学校是知书达理顾全大局善良敦厚的宝钗，情人、老公家庭里面是清纯高傲多泪善感的黛玉。千万不要倒转过来，在外面一碰就哭，回家充满计谋……

男人就麻烦，在《红楼梦》里只能代入宝玉做白日梦，否则怎么办？像薛潘般蠢？如贾环般坏？似贾政般迂？同贾琏样轻？更不必提花痴贾瑞、癫汉焦大……女人千般美丽，百种风情，何以男人只有一个白日梦呢？

屠格涅夫有文《哈姆雷特与唐·吉诃德》，认为是男人（man，其实泛指人类）的两个性格类型：一沉思一冲动，一细密一豪爽，一多情一侠义，一忧郁一热忱……

难道在中国男人的梦中，在中国文学中，就没有这样两个互相对冲的性格类型吗？

跳出《红楼梦》想想，孙悟空是个重要形象，孙悟空VS贾宝玉？不对，它是猴不说，有乱子靠后台，勇气有余力量不足，一有事就找观音菩萨帮忙，回到花果山自我感觉良好———悟空原是宝玉一路。武松是个男人，勇武、不近色，不像宝玉。但武松形象相对来说太平面了，没有心理矛盾，可佩服得难代入。有多少男人会弃宝玉梦见武松？也不妥。关公？近于神。诸葛亮？根本不知他见女人什么感觉，以及脑子怎么运作。有谁言行自觉是诸葛亮？

于是，想到了曹操。

宝玉或曹操，男人的二极。或多情、清纯、敏感、忧郁、温柔、万千宠爱在一身，或勇敢、复杂、果断、谋略、冷酷、杀出一条自己的路。或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或宁可天下人（尤其是女人）负我，不让我负天下人（女人）。

做宝玉的先决条件是上面有人，在你认识的社会关系网中地位比较高的人是宠爱、信任你的。宝玉尽可以追求情色唯美为人生目的，其实前提是他早已拥有政治经济条件。

如果一个男人，从小到大，没有或并不觉得上面有人在宠爱、袒护、帮助你，既非高干子弟又不是富二代，而你又自以为才能过人有些野心，你就有意无意要学习曹操的生存技巧奋斗勇气了，你必须要有计谋、有手腕、有涵养。不幸出了事，也只能靠自己。善用其他人而不是爱其他人。这时情色自然不重要，只是战利品。政治才是一切。

一样道理，在外难免做曹操，回家最好是宝玉。倒过来更加可怕。

宝玉这样纯洁的花心大少，在西方文学中很少成为超级经典、大众偶像。唐璜？于连？拜伦比较勇敢，于连爬女人窗台，有点争夺社会地位的功利心。当代花花公子如早期007则必须武艺高强胆识过人英雄本色，不能只吃口红显示浪漫。更理想的文化工业英雄则是超人、蜘蛛侠类，不仅功夫了得，还要爱情专一，近于武松、郭靖一路，文学性就弱了。

宝玉和曹操是两种极端因素，其组合关系也千差万别。阿Q的材料，出身低贱，却靠自己力量，以曹操手段达至宝玉梦境的，是男人羡慕女人喜欢的韦小宝。现实之中，年轻时就喜欢《红楼梦》，后来又想为曹操翻案的，是领导人民改写历史的毛泽东。

宝玉或曹操，男人都在这两个梦想之中彷徨。你是宝玉，还是曹操？

许子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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