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在大海边,对观潮有种特殊的爱好,加之,这些年走南闯北,潮没小观,也品出一些味来。珠江口之潮,它的味道在于它变幻莫测,特别是一种叫“龙上水”的潮头更是奇特,这潮起之时,像一条巨龙直窜天际,然后突然散开,播下万斛雨丝；海南大东海之潮它的魅力在于一浪紧逐一浪,特别在巨艟驶过之时,那浪墙一堵高似一堵,颇有大军压境之势；南太平洋之潮,它的风采在于浩瀚的张力,那一望无边的急浪,颇有气吐山河之慨,特别是冲浪其中,你会感到整个地球在颤动……

早听说钱塘潮别具一番神韵,据说其壮观只有南美的亚马逊河涌潮可以比美,而其奇绝,堪称天下独步。钱塘涌潮,每月两次,为农历初一和十五,而农历八月十五至十八最为壮观。那一年轮到浙教社当“华东教育出版社年会”的东道主,骆社长别出心裁,把年会安排在这期间,会后的余兴节目,就是组织与会代表观钱塘潮。

杭州的观潮之风,先秦两汉就有,唐代观潮已成习俗,北宋时,观潮之风更是达到万人空巷的境地。元时,有钱塘八景,“浙江秋涛”便为其中之一。随着钱塘江流的变迁改道,观潮地点亦在不断改变,南宋观潮以杭州城南沿江至凤凰山六和塔一带及吴山为佳；明以后潮位逐渐东移,如今以钱塘两岸的海宁、萧山潮水最大,骆社长安排在萧山观潮道理便在其中。

观潮的地点设在萧山钱塘江边的一个小山坡上,这坡上不知什么时候盖起了一座现代化的大楼,名曰“萧山观潮阁”。骆社长早已在那里等候。这“观潮阁”,实为一座豪华的宾馆,每个房间均有一座望江的阳台,阳台上栽满各色花草,花草旁摆着一张茶几和数张沙滩椅,观潮者可以一边品着西湖的龙井茶,一边观看气象万千的钱塘潮。骆社长引我登上楼顶,只见玉带般的钱塘江平平缓缓地从眼底向钱塘口奔去,几片白帆正优哉悠哉在江面上滑行,江堤上澎湃着汹涌的人潮。

我躺在沙滩椅上,一面喝着骆社长递过的龙井茶,一面跟她诉说这几天舟车的劳顿,谈着谈着我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看见伍子胥背着文仲踏浪而来,背后掀起了万丈惊涛,我猛然惊醒,骆社长见我一脸惊愕,忙问我什么事,我把梦境述说一遍,她笑着说:“你梦见的是《吴越春秋》讲述的故事,相传钱塘潮是伍子胥的冤魂变的,伍子胥与文仲分别被夫差和勾践杀害,子胥的魂儿背着文仲一起游向大海,掀起一股复仇的怒涛。”

据史料所叙,这潮涌现象只是日月引力和地球自转所产生的离心力作用所致,再加上杭州湾口大而钱塘江窄,这喇叭形河口就是钱塘江潮形成的另一首要条件。子胥冤魂变成怒潮一说,是把钱塘潮人格化了。子胥被害是史实,冤魂变成钱塘怒潮应是艺术的加工,不过,它却反映了一方水土的人文底蕴:善良的人们是痛恨暴君,同情忠烈之士的,尤其是同情被暴君残害的忠烈之士。他们无力为忠烈之士昭雪平冤,只好编这类故事一吐心中的义愤。这种疾恶扬善的民风实在令人可敬可佩,正因为有这种民风的熏陶,才使温柔的西湖养育的吴越子弟多有激烈的情怀。

“你见过最壮观的钱塘潮么?”我追问骆社长。

“钱塘潮之壮观,古今中外不少文人骚客写过不少名篇佳句。我告诉你一段小插曲:1952年8月大潮,海宁江塘一只三千多斤重的‘镇海铁牛’被冲出十几米外……”

还未等骆社长说完,不知谁叫了一声:“潮来了!”

大抵是为了看得更加真切,人们纷纷跑出大楼,潮水般涌到江边的“观潮亭”去!我亦希望能拍到几张精彩的照片,于是提着相机,随着人潮往里涌,好不容易在亭上占了一席之地,凭栏远眺,隐隐看见潮头喷着雪浪,仿如千万匹杨鬃的白马奔腾而至。

“船,快看,船!”有人在惊呼!

我睁大眼睛搜索,只见数艘帆船正冲向潮头,潮头蓦然把它们拦腰托起,使船头竖向半空,正当我为船家惊出冷汗之际,只见船猛一点头,旋即平平稳稳地越过潮头,以一派战胜者的风姿向钱塘口驶去。我赞叹涌潮的壮观,更被船夫的胆识与本领所折服,可惜我看不清他们那大潮临之而不惊的脸孔。我想,那定是一张张饱经风浪洗礼、像铁打铜铸般的脸!也许他们正是选择这特定的日子,有意与钱塘潮较量一番呢。

正当我浮想联翩之际,大潮已挟着雷声涌到我们面前:只见一道十数米高的雪墙把钱塘江截成两半,一阵飓风卷着雪浪拍岸而起,在亭边溅起千堆雪花,我下意识地紧握栏杆,惊魂未定之际,已被浪花溅满一身一脸,环顾左右,不少人已成落汤之鸡,其中一位穿着时髦的女性则脸如土色,值得庆幸的是没人被卷下江去,否则会比镇海铁牛冲得更远,这得力于坚固而粗密的栏杆,也许是设计者们有意识让游人领略一番有惊无险的乐趣吧?

潮头渐渐从脚下远去,那千万匹奔腾的雪马渐渐地变成千万群翻飞的雪鸥；潮声也从雷鸣般的轰响渐渐变成大提琴的音韵,最终潮头与潮声消失在远远的天际。我想,钱塘潮的神韵在于它的难得一现,它绵长而不拖沓,雄浑而不浓烈,像一首交响曲,既有前奏,有高潮,还有袅袅的余韵；此外,我想,钱塘观潮之所以长盛不衰,是因为这雄壮而奇特的自然景观糅进了荡气回肠的人文景观,这两种景观一合璧,便使这钱塘潮具有无限的感染力与生命力。

望着我那狼狈的样子,骆社长有点幸灾乐祸地问:“怎么样,钱塘潮的味道好极吧?”

“够味,但不够瘾!”我笑着说。

“此话怎讲?”骆丹一脸疑惑。

“我想有机会像刚才的船老大一样,会会伍子胥,领略一下伍子胥的豪气,跟钱塘潮亲吻一番!”我打趣说。

“好家伙,你若有兴趣,我一定找机会奉陪!”骆丹一脸正色!

其实,我也不尽是打趣。观潮,哪怕是最真切,也只是一个旁观者的体验罢了,只有弄潮,才真正领略其神韵,才能诠释其蕴含的人生价值。然而,与钱塘潮亲吻一番,就能真正透彻解读伍子胥化作怒涛的人文底蕴么?

与自然的潮相搏,最多是葬身潮底,若与另一潮相搏,就说不定与伍子胥一样成了千古奇冤了!

我带着一身潮湿的衣裳和一份怅然的心,带着一份热切的期待,也带着一份沉甸甸的惆怅,乘车直奔萧山机场……

◎卢锡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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