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易/文 靖艾屏/图
1945年4月,一支由杨家骆、顾颉刚、马衡率领的14人探险队从重庆出发,在当时的四川大足县大佛湾发现大量佛像,对外宣布:“大足石刻湮没千载,此次考察团的成就,实与发现敦煌相伯仲”“考论其价值,以为可继云冈、龙门鼎足而三”。1999年12月1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将大足石刻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后人惊奇发现,原来石窟艺术并未在唐代衰落,南宋还出现了大足这样的艺术殿堂。
佛教从印度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传入中国,一路上留下了诸多精美绝伦的石窟造像,从新疆克孜尔石窟,到敦煌莫高窟、天梯山石窟、榆林石窟、云冈石窟、龙门石窟。安史之乱中,中原大型石窟相继衰落,盛唐以后,中原再无大规模石窟造像。
接过中国石窟艺术接力棒的,则是四川。这其中,成都佛教造像年代最早,大多是南朝作品,而中国的南朝造像在成都以外还少有发现。清代末年,成都万佛寺曾出土了大量南朝造像,近年来西安路、商业街也屡有出土。
安史之乱后,中国经济中心南移,石窟艺术循着金牛道进入四川,在涪江、嘉陵江、沱江、岷江流域的岩壁上,星星点点出现了诸多石窟。四川几乎每个县城都有石窟分布,而又以唐代存世最多,以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状态发散。中国宋代石窟存世最少,以致清代学者提出“唐盛宋衰”之说,认为宋代石窟早已衰落,不值一提。大足、安岳石窟的相继发现修正了这种观点,也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晚期石窟艺术的代表作。
如果说北方、中原的石窟写下了中国上半部石窟史,四川,显然就是下半阕。
1继云冈、龙门鼎足而三
1945年4月27日,一支由史学大师杨家骆、顾颉刚、马衡率领的14人探险队从陪都重庆出发,远赴大足县,目的地是一个叫大佛湾的地方。据当地人介绍,大佛湾深山中有个大洞,洞中全是大大小小的菩萨。早在1940年,内迁李庄的中国营造学社梁思成、刘敦桢、陈明达等学者考察四川古建筑,顺嘉陵江南下,由潼南步行来大足,当时就查看了报恩寺、宝顶寺摩崖等造像,只是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这一次,考察队由水路至北泉、合川,经铜梁入大足,几天后进入大佛湾,顺着一条青苔丛生的台阶攀上谷顶,眼前是一个杂草密布、枯藤丛生的洞窟,幽静、阴森,只听得水滴在岩石上的回音。队员打开手电筒,光束照在一个菩萨的脸庞上,她面容清秀,平和慈祥,双目微闭似在沉思,只有花冠上的蜘蛛网与衣饰上厚厚的尘土,暗示着这里是一个尘封已久的佛国。
七天的考察中,队员统计北山佛湾为255窟,佛像3664尊;宝顶区分为“二大区七十五段,明确可数之佛像约1551躯”,而这一次的统计,事实上才是整个大足石刻的五分之一。此外,考察队还拓制碑文100余通,绘图200余幅,编制北山佛湾、宝顶大佛湾石刻目录,甚至还拍摄了一部电影。效率之高,可见一斑。这也是近代历史上对于四川石窟的第一次系统考察。
5月5日,考察队返回重庆,对外宣布:“大足石刻湮没千载,此次考察团的成就,实与发现敦煌相伯仲。”“考论其价值,以为可继云冈、龙门鼎足而三”。虽然时值抗战,这个消息依旧在中国产生了不小的轰动,当时国人熟知的石窟,多是北方的敦煌、龙门、麦积山、须弥山,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西南腹地隐藏着另一个“敦煌”。
数十年后,当我在一个清晨步入大足石刻时,这里游人如织,成为堪与云冈、龙门媲美的旅游胜地。大足石刻现存佛像5万尊,包括北山、宝顶山、南山、石门山、石篆山、妙高山、舒成岩、尖子山等石窟群,又以北山、宝顶山规模最大。云冈、龙门石窟数量虽多,却看不到几尊完整的佛像,虽然震撼,总给人一种残破的感觉;而大足石刻由于地处深山,躲避了王朝的更迭与无尽的战火,直到1945年才重新为世人所知。
云冈石窟始建于公元460年,由高僧昙曜奉旨开凿;龙门石窟开凿于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前后,北魏、唐朝大规模营造140余年,它们都是中国早期石窟艺术的代表作。大足石刻年代从晚唐、五代延续至两宋,明代尚有零星造像,明显晚于云冈,大足也由此成为中国晚期石窟的代表作。
1999年12月1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将大足石刻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他们的评价是:大足地区的险峻山崖上保存着绝无仅有的系列石刻,时间跨度从公元9世纪到13世纪。这些石刻以其艺术品质极高、题材丰富多变而闻名遐迩,从世俗到宗教,鲜明地反映了中国这一时期的日常社会生活,并充分证明了这一时期佛教、道教和儒家思想的和谐相处局面。
2中国五代石窟的中心
就全国范围而言,石窟进入四川年代颇晚,北魏、北周年间才受中原影响在广元千佛崖有零星开窟。时至晚唐,四川石窟才如雨后春笋一般兴起,在嘉陵江、岷江、涪江、沱江、青衣江流域遍地开花。大足石刻也不例外,一个叫韦君靖的晚唐军阀,成为始作俑者。
韦君靖本是唐朝的一个地方小官,公元880年,黄巢义军攻占长安,韦君靖乘乱而起,招兵买马,攻占大足,在北山创建永昌寨,招安流民,据寨自保,并由此受唐朝嘉奖,官拜昌州刺史并昌普渝合四州都指挥静南军使。公元892年的一天,韦君靖从北方逃亡的难民中招募了几个石匠,在北山这样一个“筑城墙二千余间,建敌楼一百余所”的军事堡垒,开凿毗沙门天王与千手观音佛像。
佛湾长达数里,状若一弯新月,岩壁上石窟密如蜂巢,层层罗列,直达山巅。毗沙门天王高1.88米,宽0.66米,是北山第一尊大型造像。五代年间,韦君靖部将又出资为他开凿雕像,像高2.16米,肩宽0.77米,头戴软脚幞头,身着官袍,足登朝靴,一副唐朝官吏装扮,与众佛像一起,享受着人间香火。此外,北山千佛壁、释迦牟尼佛、地藏、十六罗汉等石窟也开凿于五代年代。
自公元907年朱温灭唐建立后梁以来,中原石窟造像进一步衰落,迄今中国的五代石窟,大多集中在四川、江苏、浙江,而又以四川安岳、大足存世最多。安岳五代石窟,以船形村、圆觉洞、千佛寨为代表,资金来源以民间集“社”为主,百姓资金有限,因此龛窟较小。佛湾近一半石窟开凿于五代,不但数目众多,尚有不少大型龛窟,这里也当之无愧地成为了中国五代石窟的中心。
为何在大足出现如此众多的石窟,成为学术界争论的焦点。学者张划提出大足石刻得以兴起的四大条件:其一,五代乱世,北方生产凋零,人口大量南移,而大足偏安一隅,少有战乱;其二,历史上的大足为昌州治地前后四百年,是川东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而古时的石窟中心大多也是政治中心;其三,大足位于四川盆地东南,县内绝大部分为丘陵地带,利于石窟造像;其四,历史上的大足少有自然灾难,就宋代而言,四川颇为严重的旱、水、风、饥荒共有四十四起,仅有三起波及大足。唐乾元元年(758年)建县时,即取“丰足”之意而曰“大足”,这里水土丰茂,气候适宜,场镇经济极为发达,百姓有财力进行造像。
3中国石窟
最后一处丰硕之果
五代之后,与大足毗邻的安岳,出现了茗山寺、华严洞、毗卢洞、孔雀洞诸多精品,大足断断续续时有石刻造像,直至南宋,一个叫赵智凤的僧侣,成为大足石刻晚期造像的关键人物。赵智凤五岁入宝顶山圣寿寺落发为僧,十六岁西往蜀都云游,在汉州弥牟“圣寿本尊院”研习密教,尊柳本尊为师,自号“赵本尊”。
二十岁时,赵智凤返回宝顶山开坛讲法,同时招募工匠开凿石窟。淳熙六年(1179年)至淳祐九年(1249年)七十年中,各地能工巧匠云集大足,宝顶山上的凿石声就未停止过,据说当时声势之大,连朝野都为之震动。民间更有“上朝峨眉,下朝宝顶”之说,足见其影响之广。
宝顶山是一个深幽的“U”形山谷,谷口朝西,形如一盆,长达五百余米的崖壁上布满石窟,高与山齐。从南崖中部进入大佛湾,造像依次为下山虎、护法神、六道轮回图、广大宝楼阁、华严三圣龛、舍利宝塔、妙智宝塔、千手观音、化城品图、释迦涅槃图、释迦降生图、九龙浴太子、孔雀明王经变、父母恩重经变、风云雷雨电神图、牧牛图、圆觉洞等等。中国许多地方的石窟造像,往往由官吏、商贾、信徒捐资开凿,随意性颇强,题材也难免重复;相反,宝顶山造像经过赵智凤精心筹划,延续七十载,一气呵成,上万尊造像少见雷同之作,堪称中国石窟艺术的集大成者。
漫步宝顶山,恍若步入佛国。释迦牟尼涅槃图长达31米,佛祖表情安详,侧身而卧,腿以下隐入南岩,右肩以下又陷入地表,只露出半身,大有意犹未尽之感,故民间有“宝顶卧佛,身在大足,脚踏泸州,手摸巴县”的民谣。
千手观音造像面积达88平方米,千手在身后向四周伸展,宛若孔雀开屏。她究竟有多少只手,每个来到大足石刻的人都有不同答案,清代有个和尚利用贴金箔的机会,贴一张金箔数一支签,才数出观音有手1007只。大足石刻博物馆学者郭相颖认为:“宝顶山以大佛湾为中心,在纵横五里十三处造像万余尊,是我国现存唯一的规模宏大、内容完备而有特色的密宗道场。”
清代史学家论及中国石窟艺术,总离不开“唐盛宋衰”之说,认为宋代石窟早已衰落,不值一提。宝顶山石窟大多开凿于南宋年间,后人发现,原来中国石窟艺术并未在唐代衰落,南宋还出现了大足这样的艺术殿堂。诚如大足石刻博物馆副馆长陈明光所言:“在宋时崛起的大足石刻,从时代来衡量,也就是中国石窟史上最后一处丰硕之果了。”“填补了中国石窟史上从晚唐至宋末的历史空白,把我国石窟艺术史和佛教史往后延续了四百年左右,在文化、艺术和宗教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
4岩壁上的南宋风俗画
宝顶山北岩第15窟“父母恩重经变像”,长15米,高7米,有造像十一组:投佛祈求嗣息图、怀胎守护恩、临产受苦恩、生子忘忧恩、咽苦吐甘恩、推干就湿恩、哺乳养育恩、洗濯不净恩、远行忆念恩、究竟怜悯恩。一对年轻夫妇,向佛祖祈求子嗣;十月怀胎,妻子茶饭不思,眉头紧锁,临近分娩,痛不堪言;幼儿降临,小两口眉开眼笑,情意绵绵;儿子离家远行,离别之际,白发苍苍的老母依依不舍,送了一程又一程。十一组造像连环画一般表现了父母含辛茹苦养育子女成人的过程,即便今天看来,依旧令人叹息动容。
第17窟“大方便佛报恩经变相”,则将佛祖释迦牟尼塑造成一个为父亲问病、抬棺的孝子。奇怪的是,佛经典籍浩如烟海,却找不到“孝道”两字,所谓“孝道”,其实是中国儒家的一贯主张,为何儒家学说出现在了佛教造像之中呢?
自佛教传入中国以来,为了争取信徒,赢得生存空间,一直与本土的道家、儒家有着激烈论战,三教的每一次论战,都引起社会的剧烈动荡。唐代初年,唐高祖李渊对三教进行调停,史称“三教论衡”。佛教为了在中国扎根,便承认儒家的忠孝思想,并在石窟造像中融入儒家忠孝观念。
同样,就在宝顶山、北山大规模造像之时,道教徒也没闲着,雇来石匠,在大足南山开凿道教石窟,与北山遥相呼应;而在大足石篆山,有三窟相邻的造像,分别供奉着儒家、佛家和道家的最高神灵;而在妙高山,释迦牟尼,李老君和孔夫子干脆亲密无间地住到了同一个石窟里。学者黎方银提出,与中国北方佛教造像不同,大足石刻是宋代“三教合一”的历史见证,为研究“三教合一”提供了生动的形象史料。
在大足,石窟早已不是北方常见的伟岸肃穆、带有异域形象的造像,诸如养鸡、牧牛、习武、划船、牵马等题材也在岩壁上占据着一席之地。养鸡女脸庞圆润,嘴唇轻抿,嘴角微翘,俯身轻提鸡笼,笼前两鸡争食蚯蚓,笼下群鸡争相出笼,再现了农家清晨放鸡情景;牧牛图则如一幅宋代山水画,山径林泉中,牧童牧牛,怡然自得。宋代市民经济大有发展,商业资本与货币资本萌芽,市民阶层颇为活跃,受此影响,石窟艺术也渗透着市民意识,充满着人间情趣,如同一幅幅宋代民间风俗画,逼真传神地再现了宋人的生活。
宝顶山西面崖壁上,有几龛奇怪的石窟,佛像只是打了个粗坯子,并未完工。有学者认为,1236年,蒙古攻宋,从此拉开了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鏖战,宝顶山这几龛未完成的石窟,应当与蒙古入侵有关,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城池沦陷,工匠随着流民四散逃亡。大足石刻也在战火中渐渐为人遗忘,菩萨秀美的面庞逐渐风化得斑驳,盛极一时的西南佛国为枯藤、杂草、青苔掩盖,一沉睡就是七个多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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