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民

胡看乱写

按《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时尚是“当时的风尚”。我觉得这个解释不准确，时尚应该是“当时流行的风尚”，加一个“流行的”才确切，不流行的东西是难以作为时尚的。

时尚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记得俄罗斯一位作家（好像是契诃夫）曾对一味追逐时尚的贵妇人说：“流行性感冒也是时尚，你追求吗？”流行性感冒在流行时显然也符合时尚的定义，但绝对不是好东西。更多的时尚是好的，如“环保”就是现在好的一种时尚。不过更多的时尚在当时还判断不出好坏，要等待时间来检验。坏的时尚被淘汰，好的时尚留下来就成为经典。

除了“流行性感冒”这样的时尚，人们总要追求时尚，无论时尚会给人们带来什么痛苦，如中国历史上的“三寸金莲”，也无论时尚有什么坏处，如吸烟。出版当然也追求时尚，出版畅销书就是。出版商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追逐时尚，出版畅销书并没有错。但是，畅销书并不一定就成为经典。许多畅销书当时就是“流行性感冒”一样的垃圾，只要毒性不是太大，没有违法，出版一些也无所谓。出版商出这类畅销书赚点钱，才有条件出并不畅销的好书、经典著作。好的出版商被称作出版家。出版家与出版商的区别就在于，前者用畅销书赚来的钱出好书，而后者不管好坏只为赚钱，一味出畅销书。

让我思考这一问题的，是英国经济学家罗宾逊夫人及其著作。罗宾逊夫人的全名是琼·维奥列特·莫里斯（Joan Violet Maurice，1903-1983），她的丈夫是奥斯汀·罗宾逊，所以一般称她为罗宾逊夫人或琼·罗宾逊。在为数不多的女经济学家中，罗宾逊夫人是最享有盛名的一位，以至于现在还有不少人以她没有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而指责诺奖评选委员会歧视女性。

其实她没有获得诺奖并不是评选委员们“歧视女性”，而是尽管她也流行过，成为过时尚，但她的那一套东西对经济学的发展既没有理论贡献也没有实践意义。她与加尔布雷思都属于左翼，差别在于加尔布雷思被看成是社会学家，而罗宾逊夫人仍然是一位经济学家。她成为时尚，与1970年代西方社会的矛盾与社会思想领域中左翼成为时尚有关。

罗宾逊夫人在早年仍然是一个相当优秀的经济学家。她在1933年出版的《不完全竞争经济学》与美国经济学家张伯伦的《垄断竞争理论》齐名。他们提出的市场结构划分，定义了介于完全竞争与垄断之间的垄断竞争市场，是对微观经济学的重大突破，具有开创意义。如果她能沿着这个方向发展下去，获得诺奖是“小菜一碟”。可惜她之后向左转了，而且转得相当彻底，完全背离了经济学的主流。

使她成为时尚的是1970年代初美国的政治与经济危机。1960年代肯尼迪执政时期实行凯恩斯主义的国家干预政策，使美国经济繁荣。但1970年代初，这种政策的恶果显现无遗：失业、通胀现象严重、美元贬值。此外，美国还陷入了越南战争的泥潭之中。这些社会经济危机催生了左翼思潮，包括加尔布雷思在内的左翼学者多是在这种形势下成为时尚的。

罗宾逊夫人成为时尚，在于她批评资本主义，批评主流经济学的立场。她主要把矛头对准肯尼迪政府国家干预政策的制定者——新古典综合派，即美国的凯恩斯主义者。与加尔布雷思不同，罗宾逊夫人批评的不仅是经济政策，更主要的是新古典综合派的理论体系。早在1942年，她就发表了《论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尽管在我们看来，她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不一定正确，比如，她不认可劳动价值论。她把马克思主义与传统经济学的本质区别归结为两点：传统经济学把资本主义制度作为永恒自然规律的一部分，马克思主义把它作为一个发展阶段；传统经济学强调各阶级利益的一致性，马克思主义强调各阶层利益的矛盾。这显示了罗宾逊夫人的思想左转。之后，她否定了新古典经济学的边际分析等一系列基本观点，全面挑战新古典综合派，并与新古典综合派的索洛进行了一场长达数年的“两个剑桥之争”。罗宾逊夫人能言善辩，索洛无法折服她，随即认识到这场争论毫无意义，退出了论战。当时她似乎占了上风，但现在来看，她的观点根本站不住脚，早已被人遗忘。

1970年代时，我国也是极左思潮占统治地位，所以罗宾逊夫人“恰逢其时”。她来中国的次数比我回家探亲还多，对“文革”是称赞有加。因为当时她成了经济学中的时尚，商务印书馆几乎出齐了她的著作，重要的著作都有中文本。追逐时尚，尤其是政治的时尚，无可厚非，罗宾逊夫人的这些著作也自有其意义，但真理跨过一步就是谬误，把她与约翰·伊特韦尔（也是一位左翼经济学家）合著的《现代经济学导论》列为“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之一就过分了。这本书是作为教科书出版的，但据我所知，从未被任何一所学校作为经济学教科书采用过，包括她所任职的剑桥大学。这本书无论从学术水平还是从经济学中的地位来看，都从来没有成为过经典，就连畅销也谈不上。根据时尚来选经典，是经不起时间检验的。

由于罗宾逊夫人执剑桥经济系的牛耳，所以剑桥大学的经济学就向左转，这，就导致了以后剑桥经济学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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