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成都）专栏

有一个人被杀，时间是晚上8点20分。警察传唤了几个嫌疑人，一一问他们案发当晚8点20分左右在做什么。一个说在喝酒，一个说在喝茶，一个说在和女朋友轧马路，最后一个说正在给闹钟上发条。警察一笑，就把他逮捕了。因为他撒了谎——闹钟上发条的两个孔，正在8点和4点上。这个故事，是我少年时听来的，那时家家墙上都挂这种老式的闹钟，一说就都明白，这故事真绝了。多年后，我把这故事讲给小孩子听，他们却一脸茫然：警察凭什么！差不多上发条的闹钟都去了废品站和博物馆。时代的进步、时间的荒诞，都最容易体现在闹钟上。《围城》的结尾，是被老婆抛弃的方鸿渐，半夜躺在冷床上死睡，而他父亲送他的破闹钟正报出五个小时以前的钟点：5个小时前，他正在盘算跟老婆做恩爱夫妻呢。

我少年时走过钟表铺，对钟表匠特别地崇拜，觉得他们掌握着时间的奥秘。他们的右眼上，吸着放大镜，摆弄镊子把手表拆开，把细碎的零件胡乱折腾，就像一个杀猪的，在开了膛的猪身上东一刀、西一刀。然而，猪最终被分而吃掉，而手表却被宣布恢复精确，重新戴到身体最显眼的部位。

有很多年，女性寻找的理想对象，应该具备“三转一响”，即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手表最小，但最了不起，不仅因为它的价格相当于一个青工数月的工资，而且这个戴表者，成了时间的拥有者和发言人。那时候，行色匆匆的路人，会忽然对时间的模糊感到不安，于是瞅着手腕上戴表的，就赶紧小心问：“同志，几点了？”这个同志很可能就熟练地把手腕高高一扬，说：“8点20分。”现在，很多人早就不戴表了，手机、电脑、电视、汽车收音机……无时不在标示着时间。然而，对手腕一扬的派头还是敬畏的，“腕”、“大腕”这样的称呼，大概就是无意识的记忆吧。

今天，传统钟表已从许多人生活中淡出了，但时间依然是无时不在的，甚至让人更加焦灼。譬如，女人30岁以后讳谈年龄，男人过了45岁会脾气暴躁，而某些官员到59岁就大贪特贪。关于男人成熟的标志，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这样说，“一个不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这成了格言，被很多人抄在格言本子上。不过，我觉得男人成熟的标志，开始于他对时间的敏感。

前南斯拉夫电影《雪地英雄》我还记得（只记得）一个镜头，上校说服一个青年士兵跟他去捣毁德军的基地，而士兵心不在焉，老去瞟墙上滴滴答答的闹钟，嘀咕说，“生命中又流走了些什么”。上校就手一扬，匕首飞出去把钟摆止住了。我看得悚然一惊，那时我17岁，刚刚高中毕业，看完电影回去，对着自家的闹钟，发了很久的呆。我远没有成熟，但晓得了时间不是无限的。

（何大草，四川籍著名作家。其小说《刀子和刀子》被改编成电影《十三棵泡桐》，该小说被评论界誉为“中国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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