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西方现代派艺术中，未来主义可以说是最为含混的概念之一，知名度也远不及与它孪生的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等，这或许也是近期在中国美术馆结束的“未来主义之路”展没有引来更多观众的原因。然而一旦踏入展厅，便被一种过去岁月的“未来”气息所统摄。不能迈过的是玻璃柜里陈列着的数十本上世纪前40年的书刊与报纸，各种宣言透过业已发黄的纸面仍在传达着当年的呐喊：未来主义画派技术宣言、音乐技巧宣言、编剧家宣言、噪音艺术宣言、纵欲宣言、反传统宣言、保护机器宣言……瞧这些不无惊悚的标题：《噪音艺术》，《莫名其妙的想象和自由组词》，《惊讶剧场》，《发疯吧》，《轰炸性的未来主义航空诗篇》，《金字塔之火》……不可小窥，20世纪初正是由这些薄薄的册子内跳跃的“惊讶字母”掀起了一场波及欧洲的前卫艺术运动。于是在展厅里搜寻相关的代表作品。然而最能印证这些文本的并不是惯常意义的绘画与雕塑，却是海报与广告画。一群鸡鸭被疾速驶来的汽车吓得惊惶逃窜、扑扇翅膀飞将起来；糖果化身为窈窕的仙女向尘世播撒星星；戴着棒球帽的男子以骑马之势、执缰绳跨在MARTINI的酒瓶上，喜滋滋地飞向太空；牛奶从高空洒落，在奔驰的汽车上溅起硕大的蝴蝶般的图案；还有用素描手法绘制的工整的双人卧室俯瞰效果图与商场平面透视图，这一切无不乐观地宣示着一种对于未来世界的信心——由机械速度和物质生活蓬勃发展带来的快感。而此时，你不无惊讶地发现，艺术家与广告设计者的意愿在今天不仅全面实现，而且以加速度跃进，一个被机器主宰的世界已然成为全球共识。在某一个瞬间，“未来主义之路”使人恍惚站在了一个历史、现实与未来交汇的节点。

国人初晓未来主义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在统称为“现代派”的国际思潮风行之时，虽觉立体主义、未来主义这些字眼特别新鲜，却未知究竟为何物，普通人无从得见作品更是难以理解。此次展览恰好是对20多年前那场艺术启蒙的实物补充，它带来了当年的珍贵文献，让人见识了未来主义并非一个单向度的艺术流派，而是一个广及作家、音乐家、画家、诗人、摄影家、服装设计师乃至厨师等一系列庞杂的综合体，无疑当年他们的振臂一呼在今天已然完成，返观其艺术成就该如何评价呢？展厅内的作品已可清晰作答。最有代表性的波菊尼的《噪声侵入房屋》没有来到，所示绘画多为静态的房屋和人体，结构上作了拆解，接近立体主义，但过于简单；色块严整、暗沉而显拘谨。雕塑中有拉小提琴的简洁之作，也有剑拔弩张般的镂空式作品，较绘画要凸显个性，但终未达令人过目难忘之境。显然，未来主义的成就今天看来不及超现实主义与立体主义。马里内蒂在1909年提出的未来主义宣言是个模糊的美学原则，没能调遣其追随者神思飞渡、留下杰作，也没得到大牌名家的应和（譬如达利之于超现实主义，勃拉克、毕加索之于立体主义），究其实还与这种崇尚速度、运动、噪音、力量和机械的艺术主张不甚明确相关。未来主义是什么？它更像是上世纪朝向未来的一种骚动，是欲告别古典世界、拥抱新生活方式的一种渴望。然而尽管未来主义成就有限，却不能否认这种新的艺术语言和形式，与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一样仍属于20世纪机械时代艺术综合体的一个棱面，它上路之时与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曾同样光芒四射。谁能否认，当未来主义的一切成为今天的现实时，诗人马里内蒂不是一个先知呢？当多少人还沉湎于古典时，是他率先破冰而出，最先眺望了工业化的愿景。工业化摧毁了古典世界的宁静，在向着未来飞掣的100年后，未来主义又在今天成为古典。

不可忽视的是，正是因为未来主义者过于强调暴力和挑战，多成为支持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极右分子，政治主张对艺术的侵入限定了他们的成就。这也再次证明，艺术如果总是希图一味地应和政治，就有落入陷阱之虞。但未来主义在广告设计上新颖大胆，对社会层面的关注远远大于超现实主义、立体主义。今天我们遭遇的商业文化与广告如此兴盛，其先祖实为未来主义，因为它已发明了广告设计中的所有元素，如今不过是使它更加繁杂而已。未来主义并且也是波普艺术的某一支源头，其强烈的视觉印象被不断加强。由此看来未来主义从未过时，即便是在一个装置、行为大行其道，互联网超链接的时代，当一切都成为“过去主义”时，我们依然需要向这些100年前意大利的先锋艺术家致以足够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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