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暴风雨
"是做梦吗?做了个危险的噩梦?"第二天早上,埃德加问道;他头发蓬乱心惊胆战地醒来,脑袋沉重地嗡嗡直响,关节僵硬、发木,现在他看看自己身上,惊讶地发现,他还穿着衣服。他霍地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镜子前面,吓得直退回来,他看见自己苍白扭曲的脸,额上肿起了一道殷红的伤痕。他费力地收敛心神,胆战心惊地回忆起一切,回忆起昨天夜里在门外走廊里的搏斗,回忆起他跑回房间,然后浑身发烧颤抖,和衣倒在床上,时刻准备逃跑。他想必在床上睡着了,跌进了这沉重昏乱的酣睡,在睡梦中所有这一切又一次重现,只是呈现另一副模样,变得更加可怕,带有汩汩流出的鲜血的潮味。
楼下碎石路上有脚步声沙沙作响,嘈杂的人声像看不见的小鸟儿飞了上来,阳光已经照进屋里,想必已是早上晚些时候,他惊慌地抬头看钟,时针指着午夜,昨天过于激动,忘了上弦。糊里糊涂,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这种心中无数的情绪使他不安,由于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更加惴惴不安。他赶快梳洗整齐走下楼去,心里七上八下,微微有负疚的感觉。
他妈妈独自一人坐在早餐室里通常坐的位子上。埃德加松了一口气,他的仇人不在,用不着看他那张可恶的脸,昨天他在愤怒之中挥拳打了这张脸,可是当他现在走近桌旁的时候,他感到心里没底。"早上好,"他问候道。
他母亲不予回答。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只是奇怪地以直愣愣的目光眺望着远处的风景。她的脸色非常苍白,眼圈微微发黑,鼻翼神经质地抽动,暴露她心情激动。埃德加咬紧嘴唇。这沉默使他六神无主,他其实并不知道,他昨天是否使男爵伤得很重,妈妈是否会知道他们夜里打了一架。他心中无数,十分难受。但是妈妈的脸绷得那么厉害,他根本不想抬起头来看她,惟恐现在低垂的眼睛会突然从垂下的眼皮里跳出来把他抓住。他变得非常文静,甚至不敢弄出响声。他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又把它放回去,偷偷地看一眼他母亲的手指,正非常神经质地摆秀着汤勺,这些弯曲的手指头似乎暴露了她内心的怒火。他就这样怀着阴郁的情绪坐了一刻钟,期待着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并没有发生。没有一句话,哪怕就说一句话来使他得到解脱。现在他母亲站起来了,可是依然没有看他一眼,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是独自坐在这儿的桌旁,还是跟着她走。最后他还是站起身来,低三下四地跟在她后面,她故意忽视他的存在。他始终觉得,跟在她后面是多么可笑。他把步子迈得越来越小,这样就在她身后越离越远。她根本不注意他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等埃德加最后跟着走来,她的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出了什么事?他可真的弄不清楚了。昨天那种满有把握的情绪已不复存在。莫非他昨天发动袭击竟是做了件错事?他们正在准备惩罚他还是重新使他遭到屈辱?他感到总有事情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想必会很快发生。在他们之间暴风雨正在升起,可以感到暴风雨前的郁闷,蓄电的两极之间的强大电压,必须化为闪电才能消散。他就带着这种沉重的预感,熬过了孤独的四个小时,从一个房间蹭到另一个房间,直到他那孩子的颈脖在这无形的重荷之下低了下去,中午他去就餐时,已完全变得低声下气了。
"你好。"他又说道。他非打破这沉默不可,这可怕地胁迫人的沉默,它像一片乌云悬在他的头上。
他母亲仍不回答,把目光从他身旁扫过。埃德加现在又吃了一惊,感到自己正面对着一股经过深思熟虑、凝成一团的怒气,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股怒气。迄今为止,他们的争吵更多的是母亲一时激动发发脾气,而不是伤了感情怒气冲天,消气之后,微微一笑,立刻烟消云散。但是这一次他感觉到,是搅动了她心灵最深层的一股狂野的感情,见到这股被他不慎激起的强大力量他心惊胆战。他简直食不下咽,嗓子眼里干干的,堵得慌,几乎使他窒息。他母亲似乎对这一切都毫不觉察,只有在站起来的时候仿佛随意地扭过头来说道:
"到楼上来,埃德加,我有话跟你说。"
听上去并不像威胁,可是冷得像冰,埃德加听得浑身哆嗦,就仿佛他脖子上突然套上了一根铁链。他的倔强已经被踩得稀烂,像条挨了打的狗,他默默无言地跟着上楼进了她的房间。
她沉默了几分钟,延长他的痛苦。这几分钟里,他听见时钟嘀嗒嘀嗒的响声,屋外有个孩子在笑,他胸膛里心脏在怦怦直跳。但是她似乎也心中无底,因为她现在和他说话,并没有看着他,而是背朝着他。
"我不想再谈你昨天的行为。这真叫丢人。我现在一想起这事,就感到害臊。反正你自作自受。我现在只想跟你说,这是最后一次,我让你跟大人待在一起。我刚才给你爸爸写了封信,给你找个家庭教师或者送你上寄宿学校,去学学怎么讲究礼貌,怎么举止得体。我也就不会再因为你而生这份气了。"
埃德加低着头站在那儿。他感觉到这只是开场白,只是一番威胁,忐忑不安地等着正文。
"你现在立刻去向男爵道歉。"
埃德加浑身一哆嗦,可是她不容他打断她的话。
"男爵今天已经走了。你给他写封信,我来给你口授。"埃德加的身子又动了一下,可是他母亲态度坚决。
"别顶嘴。这里有纸有墨水,你坐下。"
埃德加抬头看她。她的眼睛冷峻,透着一股子坚定不移的决心。他从来没见过他母亲这副神气,这样严峻,这样镇定。他心里感到恐惧。他坐下来,拿起笔,脸深埋在桌上。
"日期写在上首。写了吗?称呼前面空上一行。好,就这样!尊敬的男爵先生!惊叹号。再空一行。我刚才遗憾地获悉,--写了吗?--遗憾地获悉,您已经离开色默林,--色默林是两个m--我只好写信向您表示我原本打算亲自做的事情,也就是--写快点,书法不必讲究!--请您原谅,我昨天的举止。家母想必已经告诉过您,我是重病初愈正在康复,容易激动。我往往看到的事情都会夸张,转眼我就后悔"
趴在桌上的那个弯曲的背脊挺了起来。埃德加别转脸来:他的倔强劲头又恢复了。
"我不写这个,这不是真情!"
"埃德加!"
她的嗓音充满了威胁。
"这不是真实情况。我没干任何需要后悔的事情。我没干任何需要道歉的坏事。我只是在你呼救的时候跑去救你!"
她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她的鼻翼绷得很紧。
"我呼救过吗?你疯了!"
埃德加这下火了,他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没错,昨天夜里他在门外的走廊里抓着你的时候,你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叫得那么响,我在房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撒谎,我从来没有跟男爵一起待在走廊里,他只送我到楼梯口"
听到这样大胆的谎话,埃德加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说不出话来,他眼睛直瞪瞪地凝视着她。
"你没在走廊里?他没有拦住你?没有使劲抓住你?"
她哈哈大笑,笑得阴冷,毫无感情。"你在做梦。"
孩子这下子受不了了。他现在已经明白,大人老撒谎,总有些小小的放肆的借口。这些谎言总会钻个空子滑过去,--这些狡猾诡诈、模棱两可的鬼话。但是这样厚颜无耻、明目张胆地当面撒谎,矢口否认,使他整个的气疯了。
"那么这脸上的伤痕也是我做的梦?"
"谁知道你跟什么人打了一架。可是我用不着和你展开讨论,你得乖乖地听话,这就完了。坐下写吧!"
她的脸色非常苍白,试图以最后的力气来控制这个局面。
但是在埃德加心里不知怎的,有什么东西破灭了。最后一股信念的火焰熄灭了。他母亲竟然会把真实情况肆意践踏,就像踩灭一根正在燃烧的火柴似的,这一点他没法理解。他的心抽缩起来,凝结成冰,他现在说的话,都变得尖刻,恶毒,毫不克制。
"这么说,这是我在做梦?走廊里的事和这个伤痕?你们两个昨天在月光下林中散步,他想拉你走下山的岔道,这大概也是做梦吧?
你以为我像个小孩子似的让你们关在房里?不,我没有像你们想像的那么傻。我知道,那些事我已经知道。"
他放肆地凝视着她的面孔,这使她无力去看她自己儿子的脸,这张就在她跟前,由于仇恨而扭曲的脸。于是她勃然大怒。
"写啊,马上就写!要不"
"要不怎么样?"他的声音现在变得放肆,一副挑衅的神气。
"要不我就揍你,像揍小孩子一样。"
埃德加走近一步,一脸嘲讽的神情,只是哈哈大笑。
这时她的手已经打到他的脸上,埃德加叫了起来。就像一个行将淹死的溺水者,双手向身边猛打,耳朵里只听见嗡嗡的响声,眼前泛起一道道红光,他盲目地挥拳还击。他感到他打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面,现在打在脸上,他听见一声尖叫
这声喊叫使他清醒过来。他突然看见了自己。他意识到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事情:他打了自己的母亲。他惊恐万状,既感到羞耻又感到惊骇,他迫切需要马上离开这里,钻到地洞里去,赶快走开,走开,千万别看到这些目光。他冲到门口,飞快地冲下楼梯,穿过房子,奔上大街,走开,快走,就仿佛后面有群疯狗向他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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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斯蒂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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