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玮
淮海路竟然已经110周年了,一本杂志精心印制的庆典别册提醒了这个事实。她记忆中的淮海路,其实仅限于成都路到东湖路这一段,她无暇顾及它从1900年到七十年代的沧桑起伏,她的这段淮海路顶多只有三十多岁,和她的味蕾同岁。
她印象中的淮海梧桐似乎比现在更茂密,就好像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伸出来,在头顶上盖了一个密密实实的凉盆,那些比巴掌还大的梧桐叶交织成一幅沉绿色的织锦缎地毯。真的,那个时候,就连太阳也喜欢选这条路下班呢,树冠象戳着小孔的糖瓶子,把黄昏时候的日光象砂糖般均匀细密地撒下去,洒在人行道上,大人的脸上,小孩子的笑闹声上。街上便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黄昏的金光,有点甜。
岂止有点甜,还记得那个时候一踏上这段淮海路,她私人地图上真正意义上的淮海路,就好像偷偷溜进一间巨大的自助餐厅:中西餐,南北货应有尽有。她合上那本穿插了大量时装硬照的,似乎和她无关的淮海路纪念别册,决定不如登上一辆由自己的记忆做司机的巴士吧,闭上眼睛,张开鼻翼,缓缓驾驶,每行到一个新的路口,每吃到一个新的红灯,鼻子里就会传来相应的食物气息,来自童年食柜的深处。
巴士首先停在了成都南路,隐约闻到了“老大昌”的西式掼奶油,拿破仑,西番尼,和漂浮着金鸡冰淇淋的咖啡的味道。那时候总是和爷爷在一道,被他宽厚而干燥的手紧紧握着,进行着食物的巡礼。 “老大昌”后,按照地理方位由东向西向,依次应该是:高桥食品店苔条油攒子和松糕等一应中式点心。然后是蓝村西餐社,陷在火车卡位里,用土豆沙拉,炸得薄匀的炸猪排来开胃;近思南路还有长春食品厂,春天在门口等现炸的苔条梗;夏季等它家的手工现制赤豆刨冰;秋天等出炉的鲜肉月饼,用牙齿拨开层层的浸渍着料酒肉香的油酥皮,丰润的肉馅总会履约地等在里面;冬天在寒风里等半小时为了给奶奶买两罐冬令进补的芝麻核桃。
那个时候哈尔滨食品厂还没有被挤到长春食品厂旁,它在陕西南路茂名南路间,柜台里的商品小卡片上写着很多奇异的名字:哈斗,牛利,泡芙,拉花,好在奇怪的名字并不妨碍它们散发出同样浓郁得奇异的奶油味;陕西路口的巴黎春天,本来有个端庄老派的名字叫“公泰”,不卖百货卖水果,天热时将哈密瓜切成一大块一大块地卖,买家付了钱后就捧着月牙状的蜜瓜当街啃,大块的皮扔在大只的箩筐里,秋天时它家则把糖炒栗子炒得油亮油亮的,直闪眼,那道锃亮的油光能折射到胃壁深处去。
过了东湖路,淮海路就开始沉静下去。好像即将从一户人家的餐厅进入到卧室,此时最后一个美食厨房就是“天鹅阁”,那是个主攻意大利餐的西菜社,有奶酪烙鸡面,披萨,也有罗宋汤。她和爷爷会拎着尼龙丝网线袋,好像在饮食店打一锅早六点的豆浆一样,在天鹅阁则打上一锅晚六点的罗宋汤,回家当晚餐。
爷爷就这样牵着她的手,在淮海路上,一老一少,一中一西,一咸一甜地一路逛过去,好像在搭乘一辆食物的过山车。那时候,她想在淮海路上行驶的26路公交车的站牌应该用这些地标一样的食铺来命名才对,售票员大叫着:下一站淮海西菜社,请要吃乡下浓汤的乘客准备下车;下一站燕京楼,请下车的乘客不要忘记随身携带装狗不理包子的钢盅锅子……可是,现在,似乎除了长春食品店,其他的那些美食场所都在上世纪的最后十年间,要么搬离原址,要么索性消失在这个城市的版图上了。就连那个牵着她的手的爷爷也在世纪末的最后一个月永远隐身了,好像和那些店铺事先说好了,一起到一个比想象还要遥远的地方赶赴一场秘密的美食盛会。等她再把眼睛大大张开时,满眼已是宜芝多,马可波罗,星巴克和麦当劳的世界了。
闭着眼睛的自驾美食巴士之旅结束了,而所有这些依然如此清晰的沿途影像,将被放置到一片叫做“记忆”的载玻片里,再郑重其事地压上一片叫做 “告别”的盖玻片,作为这座城市数不清的私人切片标本的一枚,保存到一个永远也记不确切密码的档案保管箱里。
不是吗,就连金龙绸布店里,那些会在店堂上空,顺着钢丝绳在收银台和柜台之间飞来飞去的木票夹也早已不见了,换成了“H&M”成衣店里那些年轻俊美的服务生们,他们互相之间亲昵地称呼着彼此的英文名字,广播里则时而会传来优美的女声,传达着“Wilson,Wil-son,请到B1”这样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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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晓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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