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
地球是圆的,它每天自转不停,从而我们有了白天,有了夜晚。这是人人皆知的科学常识。但是人类自身不能自转,小时候玩一种叫“开飞机”的儿戏,先眯起眼睛,然后双臂张开为一,在原地不停旋转,不一会儿人就趔趔趄趄地找不到东西南北,继而跌倒在地了。之二,我们还常常玩一种“抽汉奸”的游戏,人人手拿一根柳条或鞭子之类的东西,抽打一种名叫“陀螺”的玩意,让那上圆下尖的玩具,在外力催动下旋转不止。
多少年之后,这两种游戏,常常让我联想到时尚中的人文行为。挺有趣的,说其有趣就在于常常看见文人的自转,与童年的游戏十分相似。童年“开飞机”的年代,飞机还是稀罕物,模仿飞机的旋转出自于追求新奇,带有梦呓的幻觉色彩。但是文人灵肉失态的自转,却无任何乐趣可言。这里所谓的自转,是指丧失自我感悟,而按着一二三四节奏,在方格格里跳舞而言。那一二三四……是文学之外的符号和代码。回首中国文学的曲线,可以看到那些昔日配合政治任务之作,一部接着一部出笼,也许这些作品曾红极一时,但是终究因为其并非出自心灵的歌,在生活的磨砺中而黯然失色。文学永远是个体动物,它唯一的参照系是生活的原本,它只从属于生活,而不是迷失自我和外力催动下的旋转,当然更不是时令的图解和扩音喇叭。由此看来,1979年邓小平在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上提出来的“今后不再提‘文艺为政治服务’这个口号”,是深谙艺术规律的一个决定。但是文人按着时令气候旋转之风,并没因此而绝迹,死了梦幻的失重之轻,还上演在中国文苑的舞台。探其渊源,似乎难以找到别的解析,中国几千年传流下来的“文与仕”互动的递升关系,怕是中国部分文人自转的最大的诱因,他们梦幻跟随季候风,成为敦煌中的“飞天”的影像。
至于陀螺的旋转,比第一种自转显得更为卑微了,它不是自发的转动,而是借助于外力的转动。比如陀螺转动起来速度之快,以及转动时发出的嗡嗡声响,足可以在一时之间眩人耳目,让人眼花缭乱于一时。但是其可悲之处在于,它是在鞭子抽打下的瞬间美丽——而艺术的别名叫自由落体,源起于自我感情的张弛,而非外力驱动的任何东西;当催动的外力停止,它的美丽也就随之而凋零。
以此艺术规律,回眸一下几十年来的文艺实践,我把那些外力驱动的笔锋,视若陀螺旋转的圆弧。因为在其胎儿的孕生中,不是一朝怀胎,十月分娩;非自己与生活交媾的血肉结晶的胎儿,可以将其视为是古典戏剧《狸猫换太子》中的“狸猫”,而非“太子”。如此的怪胎,怎么能经受时间的磨砺呢?那些盛行于文革年代的“陀螺表演”,以及由此而演绎出来的所谓文艺作品,尽管其大红大紫于当时,由于它不是心灵的梦幻之歌,至今已少人问津——有的还成为时代良知之箭,射向历史的一个个靶牌。
人之所以被称之为万物之灵,在于他区别于一切没有思维的木偶。人字是由一撇一捺支撑,表现着他的凝重和奇伟。他不具备任何圆形球体的本能和生理特征。因而“圆者自转”中两种旋转,都是与艺术规律格格不入的。真正的作家与艺术家都是精神的先驱,那么文学艺术的真谛,也就尽在不言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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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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