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一切可说之说”的妙事
记者:在意识形态化主流艺术和西方中心主义的双重压迫下,中国的当代艺术家该如何回答“我是谁”的问题?或者说,您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是否感到迷惘?
陈丹青:不太懂这句话:“意识形态化主流艺术”是指体制内吗?你能告诉我如今中央电视台节目或者全国美协的展览,是什么意识形态吗?以我观察,体制内各种艺术竭尽全力试图多样,适应变化的社会,但它的问题正好是缺乏货真价实的意识形态,缺乏激励艺术家的完整价值观。一个真挚而充沛的意识形态是创作动力之一。革命年代的艺术家绝对相信自己的理想激情,宗教时代的艺术之所以伟大,更是如此。
至于所谓西方中心主义,是指我们自己认同人家为中心,还是人家仍在做些什么事情使我们边缘化?事情正好相反,西方系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放下身段,竞相进入中国,或请我们出去办活动,国家文化机构现在有越来越多的项目与西方合作,例如中法、中德、中意,中荷等等文化年,我不知道历史上有哪个时期出现这么多机会。
所以我不明白, 您的“双重压力”是指什么?中国艺术家高兴着呢。我猜大家需要的真正压力是,在空前的可能性中,你怎样拿出像样的作品。这是艺术家理应背负的压力。
记者:在这个以商人为时代英雄的时代,艺术家的存在还有多大意义?他们能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
陈丹青:这又问得离奇。为什么商人成了“英雄”,艺术家就得自问“存在的意义”?敦煌绘画的赞助者是供养人,即标准的商贾,文艺复兴的真英雄是大富豪。没有美第奇家族,文艺复兴是不可想象的。在良性的时代,稳固富有的阶层—帝王、贵族、资本家、赞助商—带动无数精彩的艺术,创造文化,创造历史。七世纪的长安,九世纪的洛阳,十世纪的君士坦丁堡,十四世纪的佛洛伦萨,十七世纪的阿姆斯特丹,十八世纪的维也纳,十九世纪的巴黎,二十世纪的纽约……这些时代,艺术家根本忙不过来啊。
今天的中国英雄真的是商人吗?您难道不知道,无数总经理同时就是高官,无数高官的权力百分之百决定着商人的投资与发展。别说境内商人的重中之重是摆平各级官员,连西方大公司也早就学会巴结中国的官员,并试图精通此道。艺术家的存在还有“多大意义”?您没看见如今太多艺术家的真正身份就是官员,他们对行政级别的了解与关切,远远甚于艺术。怎样升官,同时怎样卖画,才是他们每天每夜的双重压力啊。
记者:这些年来在绘画方面几乎看不到您的作品,而在言说方面您几乎穷尽了一切可说之说,有没有江郎才尽或是学养不够的担忧?
陈丹青:我几乎天天画画,但是不发表,不展览,不出画册。我辈出过名了,我还没学会自作多情,以为别人巴望看见我的画。平时自己画着高兴就好,偶尔和学生或年轻人参加一两个小展览,只是为了帮助未出道的艺术家,使开幕式稍微多几个人进来站一站,你们媒体势利,见我的名字,或许就肯写两句吧。
我又哪里“穷尽可一切可说之说”。近年我已几乎不在报上发表文章,几乎不接受视频采访,博客早停了三年,你应该知道,哪里有“一切可说之说”的妙事。当然,在我一面,我从未梦见自己是个“江郎”,您见我在哪篇文章里说过我是个“文化人”、是“知识分子”、是“艺术家”?
记者:您在《荒废集》里收进了《新京报》一篇讽刺你自我炒作赚得盆满钵溢的文章,您的回应似乎失去了一贯的风度,很生气。为什么特别在意这一点,是不是一种对自己艺术成就的不自信?您有没有危机感?
陈丹青:我竟有过“一贯的风度”吗?什么“风度”?您上网看看, 叫我闭嘴, 指我“作秀”、“装逼”、“炒作”、“话痨”、“浅薄”……多得是,回国十年,没有断过。《新京报》那封公开信是正式发表在纸媒上,编辑部的目的就是撩我生气,逼我回应,拿去填版面,我能不生气吗?我能扫人家的雅兴,不钻圈套,装做宽宏大度吗?
这和我的艺术或自信有什么关系?当然,我有危机感,譬如这篇访问如果不回复,您怎么想?您又怎么交差呢?
记者:从您的言论看,似乎对当下中国的凡此种种都不满意,这种否定与质疑的态度和思维方式是否有欠公允?
陈丹青:您对中国的大学教育很满意吗?您对城市建设中的野蛮拆迁很满意吗?您对目前的医疗系统很满意吗?假如您诚实地告诉我:是的,很满意!很开心!我立即向你低头认罪:我错了,我改,我脑子进水了,我对不起人民,我要重新做人,封我的嘴,然后向你们好好学习—这样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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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骆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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