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我只是一个暂时还没有学会说假话的人
2010年09月08日 16:51 东方视觉 】 【打印共有评论0

一说要采访陈丹青,就有人冷言:“哎,他是个同性恋吧?”2006年我们策划了一期关于同性恋的专题,蔡康永等几位原先答应接受采访的“出柜”人士, 接到采访提纲后没了下文,倒是陈丹青却知无不言,大谈他在纽约如何为同性恋酒吧画壁画、参加同性恋花车大游行。做这些事,让他得意、自豪,言语间毫无忌惮,“我对所有‘恋’基本都同意”,这几乎被一些人曲解为陈丹青的出柜宣言。

这些年来,公众视野中的陈丹青,难免有“话痨”之嫌。书一本接一本地出,采访一个接一个地做,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他一一作答,“议论既多,谤亦相随”。对于同性恋之类腹诽,他一笑置之:“我真希望我是,那样我会画得好多了。”但是有人对他频频发言做旨在炒作自己的揣度,他也有百口莫辩的无奈。

聪明如陈丹青,横跨画界与话界而能游刃从容,祸从口出言多必失的道理自然不是不懂。“看人失言,有快感,……今年再供应一回这类琐碎的快感吧”,他如是自嘲,却不小心说到了要害。这个众声喧哗的年代,并不稀罕愿意发言的人,稀罕的,原就是能把话说得清楚、漂亮、好玩的人,若竟还能予人快感,那真是有境界了。

说“好玩的”真话

前不久他莅临本杂志在成都的年度精英颁奖礼,主题发言时说道:“刚才有房地产杂志采访我,让我为他们的杂志题字,我就写:房地产=官商勾结。”我们请他在一份倡议书上签名,这种事原有些形式主义的成分在,他并不敷衍,认真看了半天,总算提笔:“倡议什么呢?陈丹青”。他没有要逗人笑的意思,旁边的人却不免哑然。

会议间歇,电视台抓他去做采访,他彬彬有礼去了, 坐到摄像头下却恶作剧似的冒出一句:“我要说一些你们全不能用的东西。”弄得主持人一头汗。接下来介绍身份, 公共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文化人,他都不买账,无奈主持人只好让他给自己定义,他脱口而出:“我只是一个暂时还没有学会说假话的人。”

颁奖礼那天晚上,下雨,天气出乎意料的寒冷,陈丹青披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军大衣,端着茶缸大口喝白酒,神色间仿佛当年那个失学少年、盲流知青又回来了。想起他在刚出国的艰难日子里说的那句话:“往后得活下去啊,好在我是老油条了,插队落户的前科,结结实实地垫着。”看起来,不是虚言。

说得多了,也给人“怒目金刚”、“批判专业户”的印象,对此陈丹青抱怨受了媒体的撩拨。他经不起撩拨,自己形容犹如幼时在弄堂翻跟头,有人路过叫声好,就怎么累也还要侧手再来两个。倒也并非来者不拒,比如声称不接受两种杂志的采访,纯粹的美术杂志和纯粹的文学杂志,因为他们的问题“都太理论了,不好玩”。他自认不是知识分子,宁愿上《ELLE》—只为女儿在同学间的小虚荣,在连篇累牍的丰乳肥臀间,“忽然心惊肉跳闯祸般撞见我自己”。他拒绝各种各样的头衔,以“人”的态度回答形形色色的问题,因为他认为答问不是专家的专利。

表情“介于间谍和贼之间”

玩家姿态却让陈丹青在写作界暴得大名,他自己大概也好奇,对粉丝常有此一问:“你为什么喜欢读我的文章呢?”有人答:大约我们压抑太久了吧。还有人答:“看你的文字很爽。”他文字的魅力,部分源自性情、器识,另一部分,则和他的画一样,建基于强大的写实功力。

写实离不开细节,他有捕捉并且再现细节的天赋。他用电影《小城之春》中的一个长镜头,写1948年一个《民国的下午》,女主角和旧情人在城郊闲步,“树影拂动,风和日丽”,寥寥数笔, 历史的重量就出来了。他写“文革”后的赵丹,“他像是好久不曾到人间,见人都是一番欢喜惊动”,他写上海人家掌灯时分小童练习钢琴的情形:“娘姨开门倒水呼唤小儿,家家传出碗盏磕碰的合奏,莫扎特在其间狂奔”,而他自己,“驻足偷听”,“感动莫名”。人性的深浅、文化的歧变,在他眼里不过是有质感的日常细节。

他十六岁离家插队,自述“由山沟而京都而域外,飞来飞去,四海为家而何枝可栖”。却并不缺乏日常生活的情趣,“淘米做饭起油锅……”样样拿得起。在潘家园淘了只民国的瓦缸,旧时人家用来存白米,他也灌几斤米进去,还在上面搁两斤鲜鸡蛋,再用一叠杂志画册盖起来,为此竟也能“得意好几天”。他自嘲为“文化分裂症患者”,一个画油画的中国人,看见外滩想起的却是他地理意义上的家—纽约,另一面,他40岁后才发现了苏州园林之美,发现了董其昌、唐寅……当然也发现了自己心理上的文化传承。

所以他并不总是“匕首和投枪”,即便是论理的文字,多数也曲调舒缓,充满了细节丰沛的叙事与感觉,虽然他非常喜欢鲁迅。他喜欢的鲁迅,其实也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一个了。“少年时阅读鲁迅,我就不断发笑,成年后我知道这发笑有无数秘密理由,但说不出来,幸亏说不出来”。他喜欢的是一个“智力与感受力过剩”所以“随时随地地讲‘戏话’”的鲁迅。因为“以我私人的心得,所谓‘好玩’一词能够超越意义、是非,超越各种大字眼……直接感知那个人……它绝不只是滑稽、好笑、可喜,他的内在力量远远大过我们的想象……”在他看来,“好玩”一词,远比“油垢般层层叠叠的价值判断与意识形态”更能感知一个人。由此可见, 他文字中的 “好玩”、“快感”, 出发于充分自觉,又岂会是“失言”?

2000年,陈丹青去国18年后归来,站在“京沪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数年后,终究还是自外于体制。他终于和他的偶像鲁迅成为了同类项—“都是单干户,都没有单位、没有职称、没有官衔”。常以观看者自居并自画:“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表情,大约介于间谍和贼之间吧。”作为一个“文革”时期画《泪水洒满丰收田》都能画出“局部真实”的现实主义画家,他继续以边缘人的姿态、间谍般的敏感和见人所未见的“贼眼”,观世态凡此种种。

偶尔他也会犹疑,到底是该继续多话还是多画。既想保持特立独行的姿态,又不相信有纯粹的“为艺术而艺术”,总被时代的喧嚣、价值的纷争、人的苦乐所牵扯。画画与写作,到底哪一样更能超越时间?是个问题。好在其人嗜好无多,画累了写,写累了画,通共两件事,互为余暇,倒也不难拣择。“一个愤怒的人同时很睿智,一个批判者同时心里在发笑,他的愤怒,他的批判,便是漂亮的文字。”描述陈丹青的为文,我想不出比他自己的上述文字更准确的说辞。或许,这话也可一并解释了这个人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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