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千年美丽
2010年12月12日 03:48 成都晚报 】 【打印共有评论0

我18岁写诗写爱情诗篇。我28岁开始怀疑爱情。我30出头写小说《不谈爱情》,成为一个不谈爱情主义者。

一直到40出头,我都是爱情的铁杆否定派。然而,就在这个时刻,似乎我所未知的某个季节来到了,仿佛正在成熟的麦子懵懂于金秋的降临,但是它会自然地敞开胸怀接受大自然的恩惠。我是不由自主地发生着变化,我感觉自己慢慢地进入了一种处静而知微的状态,可以眼看着爱情这桩美丽的事物,从生活的一团混沌中脱颖而出。

我40多岁的眼睛开始经常地向看。我重新看见了我孩童时代的一个神秘故事。那时候,我们家的大屋有一部分房间出租,其中一个小房间的租户是一对婆婆爹爹,大家都含糊地称他们为二爹和三婆。二爹三婆总是穿着深色袍子,颜色素净,人也总是整洁体面。二人皆话少,深居简出,形影不离,神态平静到漠然,礼仪却是十分的讲究,进出厅堂总要侧一侧身子作谦恭状,每日的早晚,也必定要与我家外公外婆打躬作揖问候安好。凡天色有变,二爹总是斜背一把油布雨伞,手提两双沉重木屐,木屐是高跟,鞋底有铁钉,猪皮鞋面夏季每天都要涂上一层桐油,是套在鞋子外面穿的防雨鞋。这时候三婆的义务则是主动搀扶二爹,两人小心谨慎地一起跨出高高的门槛。三婆单独处理的事务是倒药渣。在入夜时分,三婆就会提出一只中药罐子,将里头的药渣均匀地倾倒在路口,据说药渣只有得到无数路人的踩踏,疾病才会尽快离身。他们一出现在我眼中就是那样一种让我们小孩子无法辨识年龄的老迈,他们紧闭的房门是我们贴着耳朵偷听多久都没有声响的静谧,由此便引出了我们小孩子经久不衰的神秘感。可是就在那么平常的一天,三婆去世了。待二爹打开房门,向大家宣布这一消息的时候,三婆已经寿衣穿得整整齐齐,妥妥帖帖躺在他们的床上,脸上盖好了帕子,房间里头燃着檀香。不料三婆的后事办完没隔几天,二爹也无声无息地躺倒了。便赶紧把街上的仵作王老幺唤来,王老幺一检查,说是二爹咽气业已多时。不过三婆生前也早已经把二爹的后事准备妥了,寿衣寿帽寿靴全套礼服与配饰,都精精致致一一停当。我外婆当时就淌出热泪,哭道:“咳!这对人啊!下辈子一定还是夫妻!”

他们是否夫妻?现在想来我们还真不知道。因为他们生前死后并无文件证明或者亲朋子女出现。其实我外婆当时所叹“夫妻”,也就是叹的爱情了。这对老人连姓甚名谁何来何往我一概不知,他们几乎是无故事的日常。这样的一桩日常无故事,却偏是经年长久不可磨灭等到了我懂得回望它的一刻。

于是,逐渐,我的眼睛可以洞穿往昔岁月或者是眼前日子。我居然发现爱情都肯定是在着的。随时随地,哪怕是麦当劳快餐店的某个角落,一对年轻恋人在那儿对坐,目光连在一起,互相用手指抹去对方嘴角的奶油。就此一刻足够。一刻抑或永久,都是爱情的质地。

现在我已经明白,世界上有一个人,你只能与他才会发生某种对话和争论,否则你将沉默到口臭也都还无情绪。双方的痛痒,那些深藏在微妙之处或者皮毛之间的痛痒,如果彼此用眼神就能够抵达和抚摸,这就是爱。互有严格针对性就是爱。互为唯一就是爱。互相恰好补偏救弊就是爱。而当这些针对性唯一和补偏救弊都乐意被两人拥护和保持,那就是爱。

很遗憾从前我把爱情与太多的非爱情物质搅和在一起,从而导致了对爱情的苛刻要求继而进一步导致了对爱情的粗暴否定。其实爱情没有那么复杂。

爱情就是爱情,它纯粹到就是爱情本身而不是任何其他什么。它总是一豆谁都吹不灭的烛光,仅仅负责温暖和照亮两个人的心灵:此一刻,彼一段,某一生。

池莉,武汉文联主席。主要作品有:《池莉文集》(七卷),小说《来来往往》《小姐你早》《生活秀》《有了快感你就喊》等。本文选自作家出版社2010年新版《熬至滴水成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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